遗腹子

  那天是陈沾衣第一次出关越过明镜。
  回去时,只剩下一个浸满了鲜血的第一关。
  从那之后,陈沾衣没有再越过明镜,也没有漏听过一声敲门声。
  ……
  “将士们全都没能撤离?”卫箴沉声问道,“为什么?”
  “逃不掉。”刘玉捂住脸说,“那天我是第一个出关的人,也是除了陈将军以外的唯一一个,所以没有看到他们是怎么死的。
  “我和陈将军回来时,只看到大门处堵住了一面几十丈深的土墙——
  “楼台是天灵根。武神能用金灵根建一个铁桶般的关隘,他当然也能。
  “他知道自己已经酿成大祸,绝不能留下活口,给段三公子以翻身的可能,所以一个不留,把人全都杀了。
  “陈将军将整个大门一剑斩开,却见关内只剩下寸心姑娘,还有最后一口气在。
  “寸心姑娘说:‘沾衣,救救我儿……’”
  刘玉说到这里,忍不住又哽咽起来。
  ……
  “沾衣……”
  方寸心撑着最后一口气,双手护着自己的肚子,看着陈沾衣的方向,眼神甚是悲凉,但眼中却没有泪水,仿佛早就看透了生死,又对陈沾衣有着绝对的信任。
  “救……我……儿……”
  她说。
  被斩碎的垒土坍塌在铁门两侧,鲜血顺着长河流向非深海。
  陈沾衣双眼一阵模糊,紧握君子剑的剑柄,深一脚浅一脚向楼台走去。
  “陈沾衣,是吗?”楼台冷漠地问,嗓音低沉粗哑,“听说你是个凡人?无名居然敢选一个凡人继承遗志,真是可笑至极。”
  楼台的黑衣上浸透了血,手中溪水剑却熠熠生辉,轻轻转过一个弧度,血珠便尽数滚落,剑身仍澄澈似水、明亮如镜,剑柄上刻着一枚鲜红的十字星。
  “一个凡人,逃了也就逃了,何必回来?”楼台语速极缓,又轻蔑地问,“你身为凡胎□□,手里的剑连认主之血都不曾饮过,却想同我这个化神修士,和神器溪水剑一战吗?”
  陈沾衣抿唇不语,瞥了一眼楼台身前倒下的方寸心。
  她死了。
  刘玉站在陈沾衣身后,眼睁睁看着方寸心咽气,看见她的双眼仍睁着,盯着陈沾衣的方向。
  楼台迈过方寸心的尸体,向陈沾衣走来,忽然像个疯子一样大吼一声,道:“啊——陈沾衣!无名!什么狗屁武神!天字号!天下第一关——废铜烂铁!”
  陈沾衣一边安静地也向他走去,一边平抬手肘,横剑在脸庞一侧,双手握剑柄,专注地看着楼台。
  “一帮废物!”楼台满脸憎恶,咬牙切齿,走上关隘门洞内的铁桥,一步一个血脚印,大喊着,“凭什么!你们凭什么?还要抢走我多少东西才肯罢休!”
  刘玉停在关外,看着面前的血色,不敢相信,也不敢动作。
  陈沾衣放慢呼吸,迎着楼台,也踏上了门洞里的铁桥,向关内迈进。
  “为什么,她明明都快死了,却还不肯放过我!”楼台看着陈沾衣,却不知在向谁质问,“为什么要夺走我的一切!你们到底是为什么!”
  相比行凶者而言,陈沾衣冷静得不像话。
  “她!你!”楼台吼道,“合该被我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陈沾衣与楼台相对而行,越走越近。
  两人擦肩而过时,刘玉没有看清他们中任何一人的动作,只听见一声微弱的敲击声,看见一道一闪而过的寒光。
  溪水剑应声而断。
  楼台的动作在那一瞬间出现了迟疑。
  “他在怀疑自己手里的溪水剑,到底是不是真的。”刘玉道。
  陈沾衣回头,出第二招。
  楼台也转过身,持一把断剑,接第二招,而后面向关内,背朝关外,倒在地上,被杀了。
  “两招?”
  卫箴用手比了一个“二”,问:“你确定吗?两招之内,凡人杀死了一个化神修士?”
  “至少我能看清的,只有两招。”刘玉颇为痛苦地用手指拨动着溪水,道,“能直面看着他们交锋的这两招,已经用尽我全部勇气了。”
  楼台被一剑穿心。
  “为……什么……”
  他仰面躺在地上,不可思议地仰视着头顶黑色的铁墙,从喉咙中挤出了死前最后一句话——
  “我……不甘。段殊……是你……薄情……”
  这句话没有说完,他便死了。
  陈沾衣继续向前,走在铁桥上。
  他脸上溅着楼台的血,抬手用袖子擦了一把双眼,走向方寸心的尸体。
  刘玉站在原地,震惊地看着他半跪在地,一手持君子剑,一手按住孕妇隆起的腹部,不太熟练地将那隆起切开,在里面小心翻找着。
  破晓的光照在陈沾衣滴血的头发上。
  刘玉终于找回一部分力气,鼓起勇气绕过楼台的尸体,向陈沾衣跑去,看见他额头布满豆大的汗珠,右手也在不断发抖。
  那双持剑斩开几十丈深墙、截断神器溪水剑、杀死化神修士时稳如磐石的手,此刻忽然不受主人控制,抖个不停,只能麻木地割下尽量薄的一层皮肉,一层层逐步剥开。
  刘玉跪坐在不远处,呆呆看着陈沾衣的动作。
  直到一声婴儿的啼哭,将刘玉重新扯回这满目鲜血的关隘,他才想起刚才方寸心死时说的那句话——
  “救我儿。”
  陈沾衣抛下君子剑,用双手从尸体的腹中将孩子挖出来,捧在手臂间。
  他抱着孩子起身,表情茫然地看着关内的惨状,在原地站了很久,才走向溪边取水,皱着眉头,给孩子冲洗身上的血渍。
  洗干净之后,陈沾衣把婴儿放在一边,又开始面无表情地清洗自己。
  他把自己身上的血都洗掉,才从乾坤袋中取出干净衣物,裹好那孩子。
  可这时那孩子却不哭了。
  “当时情况紧急,方圆几万里的人不是跑了就是死了,一个大夫都没有,想要救他,只剩个最下策,就是让他吞食金丹,堕入魔道,强行筑基。”刘玉双手交握,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正巧那孩子有一个异灵根,一出生就能显现出来,属雷,同我一样。我是雷火双灵根。”
  相当厉害的上等灵根。
  “所以……”岑雪枝问出这个问题时,也在发抖,“你把自己的金丹,给他……?”
  “给他吃了。”
  刘玉说这话时,不像是为他自己失去金丹而痛苦,嗓音却在发抖,岑雪枝与卫箴都甚为不解。
  失去金丹,意味着成为凡人。
  老、病,尚且还是小事,从仙途跌落凡尘后,无法辟谷,华萎、污秽,以及随之而来对衰老产生的自卑和恐惧才是最为折磨人的。
  刘玉当初在第一关为将时,手下上千人,何等威风,现在沦为凡人,仍有仙人的傲骨,不轻易接受岑雪枝施舍的银钱,却以打捞镜片为生。
  他即使被楼台残魂追杀、敲门求助,也丝毫不觉羞耻,这点令岑雪枝尤其敬佩。
  “刘将军……”岑雪枝改了称呼,给他鞠了一躬,“我代溪北向您……大恩不言谢,岑某愚钝,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报答刘将军。”
  刘玉摇头,神情黯然道:“岑大夫千万不要同我多礼,当初若是没有这个孩子,恐怕我也支撑不住,随将士们一同去了。”
  这个早产的男婴,刚出生就差点死了。
  刘玉融化了自己的金丹,喂给他温养,让他以魔修的方式筑基,终究是抗了过去,自己却元气大损,容颜迅速苍老,一度病榻缠绵,修养了很久才缓过来。
  这段时间里,陈沾衣只能一个人照顾刚出生的孤儿。
  这孩子还未落地就没了父母,所以一两个月大的时候非常难哄。
  他没有安全感,总是在哭,哭累了,有时还会晕过去,闹觉腹泻、吐奶甚至发烧都是常事,再加上没有有经验的人照顾,不是冷了就是热了,还捂出过痱子,很是让刘玉捏了把汗,生怕他就这么折了。
  距离第一关最近的康庄原本有不少住民,但听说了楼台这件事,很快就搬去了其他地方,没有人也没有东西留下,陈沾衣就只能被迫自给自足。
  他自从来到第一关后,一直苦练武艺,各路兵器样样精通,却没有进过一次厨房。
  为了带孩子,陈沾衣只能硬着头皮拿起饭锅,用儿时讨饭的记忆把米磨碎煮熟,先给孩子喂米汤。
  营养不够,总是饿哭,他便带着孩子上山采集打猎,煮肉汤,给孩子喂水果或是鱼肉碎末,偶尔运气好能逮到一些有奶的魔兽,也幸好这孩子已经筑基,灵根还与刘玉相适宜,魔修的体格又都较为健康,没有被喂出什么太大问题来。
  弄好孩子的吃穿之后,陈沾衣还要收拾尸山血海般的关山。
  他将孩子挂在胸前,提起铁锹,在剑阁山脚下一铲一铲挖了无数土坑,将死去的人一一埋葬,立碑。
  而后他又收集好上千把君子剑,将每把剑的主人名字都记下,立在剑阁里,做了一整幢楼的剑冢。
  这个过程很慢,因为孩子已经成了陈沾衣生活中唯一的重心,拖累了进度。
  所幸陈沾衣坚持了下来,数月过去后,又重新擦洗干净了第一关的山门。
  这时七八个月大的孩子,已经会爬了。
  他能开口发出“啊”的声音,长得非常漂亮可爱,睫毛又长又密如两把小扇,是刘玉生平见过的孩子里最标志的,比妖类还美。
  而且冰雪聪明。
  他能听懂刘玉逗他时说的话,爱笑,也开始很少哭闹了,饿或困了也只小声流眼泪,懂事得让人心疼。
  其他方面,他也比普通孩子显露出更多天分,已经早早就会抓会握,力气很大。
  陈沾衣与刘玉商量,给孩子抓周,用木头雕刻了不少东西,如刀剑、书笔之类的,打磨得十分细致,没有一点毛刺,怕他伤到自己。
  另外还有一点,就是这孩子还没起名字,这件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陈沾衣让刘玉翻了不少书籍,准备在这孩子周岁时给他起一个名。
  “姓方吗?”岑雪枝问完才想起,对了,溪北没有姓,那孩子现在在他舅舅身边,当然姓方,“叫什么名字?”
  “我们还没有给他起名时,方漱就来了第一关,把十个月大的孩子抱走了,名字也是由方漱起的。”刘玉紧咬后牙,挤出几个字,“这孩子的名字……不能说。”
  岑雪枝、卫箴:!!!
  竟然是他?!
  他杀了武神???!!!
  (
  无boss剧情向副本走完了。
  ps,这个孩子,虽然长得漂亮,但是是副cp里的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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