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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骨 第190节

  “陛下能够活六百年,可是这宫里的人呢?”
  “长寿的,百余年,有些短命的,只能活六十年。”宋伊人的声音不带感情,道:“天都皇城里,入宫的宫女,有一条铁律,不准修行,她们的寿元才有多少?再是驻颜有术,容貌不老,对陛下来说,也不过是弹指之间,她们无法永随陛下,诞下一子之后,要争也好,要抢也好,不过是这数十载岁月,陛下视之无睹,只当是小孩子玩闹。”
  “袁淳先生跟了陛下四百多年,已近大限。”
  “海公公资历极深,两百余年,已经算是看遍宫内花开花谢,白骨枯荣。”
  “能够坐上娘娘这个位子,一宫之主的,这几百年来,不知几许,无一不是心智聪颖之辈,有些等到容颜老去,也等不到陛下的垂青……她们谁也不恨,只恨自己不能长生。”宋伊人挑了挑眉,道:“她们不能修行,她们只能老死。”
  宁奕还是有些不懂。
  他怔怔道:“那陛下为何要让徐清焰……”
  “有些事情,只有陛下知道了。”宋伊人沉默片刻,道:“有一点你放心,静白死了,不会有第二个静白。我能够如此顺利的执行惩戒,在某种意义上,可以推测出陛下的意志。”
  “为了维护这宫里的太平,陛下的意思……似乎是要为徐姑娘找一位老师。”宋伊人皱起眉头,忽然觉得有些感慨,道:“陛下无事之时,一直在宫里修行,他并没有要见徐姑娘一面的意思,但是对家父提过这件事情,为此,就在前段时间,灵山已经有位大人物启程了。”
  宁奕神情有些复杂,他看着厢房,心底有些五味杂陈。
  “其实静白背后是谁……大家心里都有数,只不过人已经死了,就算是一次警告。”宋伊人靠在栏杆上,伸了个懒腰,道:“现在你觉得,徐清焰留在宫里,算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陛下的意志可以庇护她,哪怕某种意义上,她仍然是笼中的鸟雀,但是笼子换了,不是一个小院子,而是一个日月交替的天地,她可以看到日出,看到光明,潮汐交替,星辰昼夜。”
  宁奕沉默下来。
  “这是一件好事。”
  过了许久,他认真说了这么一句话。
  宁奕的目光,落在厢房里,隔着一段距离,东厢园的风并不喧嚣,掠过红亭,温柔拍在少年的面颊上。
  宁奕笑了笑,重复道:“确实是好事。”
  心头的重负算是放下。
  宁奕望向靠在栏杆的年轻男人,声音沙哑道:“红山的事情,还有这一次……”
  “哎哎,别说谢,说谢就俗了。”宋伊人摆了摆手,淡然道:“顺手而为之,我知道你跟那两位皇子之间的关系,很巧,我也看他们不顺眼,比起相互交好,我更喜欢看他们吃瘪却又奈何不了我的样子。”
  宁奕沉默下来。
  从红山能够顺利回来,还有这一次入宫,看起来风波无虞,但其实背后都有这个姓宋的年轻男人做陪衬。
  靠在栏杆上笑起来有些灿烂的阴柔男人,并没有令人不适的地方,他只是有些男生女相,笑起来倒是坦然,这个生下来就天大背景的权贵子嗣,竟然喜欢当一朵默默无闻的“奇葩”?
  宁奕看着宋伊人,认真问道:“为什么要帮我?”
  宋伊人无奈摊手道:“帮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宁奕沉默片刻,再一次认真问道:“不需要吗?”
  需要吗,不需要吗,需要吗,不需要吗……这是一个没有止境的问题,只看对方愿意还是不愿意回答。
  宋伊人揉了揉眉心,他有些头疼,目光望向东厢园不远处,靠在门口,环抱双臂,抱刀假寐的朱砂丫头。
  朱砂丫头睡得“很沉”。
  宋伊人袖子里划出一张符箓。
  宁奕瞳孔微微收缩,那是一张隔音符箓,整座红亭的声音,都被符箓所格开。
  宋伊人轻声道:“我帮了你一次,你也许可以帮我一次?”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
  不知为何,宁奕心里舒服了许多,他笑着说道:“好。”
  宋伊人有些纳闷,挠了挠头,“你也不听一听?”
  宁奕郑重道:“只要我能做到。”
  “你也忒爽快了……”宋伊人感慨一声,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其实当时我帮你,真的没有想那么多,只是看到你的佩剑是细雪。”
  “很巧,我试之为一生奋斗目标的偶像,不是宋雀也不是我娘。”
  宋伊人咳嗽一声,认真道:“是蜀山的徐藏。”
  第217章 白桃
  宋伊人的这句话,让宁奕真实地沉默了。
  丫的。
  怪不得这厮四五年不回大隋,就在北境逛游,这是在效仿徐藏,要来一出十年浪荡漂泊啊?
  宋伊人摸了摸鼻子,缓缓道:“虽然素未见面,但我听闻徐藏先生,单枪匹马,拎剑砍翻了诸多圣山的师叔长老……虽然心向而往之,但恐怕这件事情,我这辈子都没办法做到。”
  说到后面的时候,宋伊人耸了耸肩,神情有些无奈。
  这句话倒是不假,宁奕心想,伸手不打笑脸人,以宋伊人的身份,去哪座圣山,对方都是和和气气,哪里还有单枪匹马砍翻圣山的机会?
  “徐藏先生用剑,我用刀,除了这一点,其他的都没差异。”宋伊人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严肃,眼神认真,他有板有眼说道:“总的来说,我想跟徐藏一样,当个真正的浪子,在广袤无垠的大草原上策马奔腾,这么说,你懂吧?”
  宁奕揉了揉面颊,他觉得这几句话,比起天都皇宫内的形势,还要难以消化……这个出身大富大贵的公子哥,为什么就想玩这么一出,按正常的思绪来看,宋伊人生长在道宗和灵山最强大的两位修行者膝下,想追求的,难道不是继承庞大的家业,或者是某种常人不可比拟的力量?
  道宗和佛门的香火,造就了宋雀和辜圣主,再造就一个,也并非不可能。
  “我爹和我娘,涅槃地很早,他们跟那些步步艰难的涅槃境界比起来,不太一样……”宋伊人是一个心思玲珑的家伙,他一眼就可以看穿别人的想法,瞥了一眼宁奕,他合上双眼,语气里带着一丝苦涩,道:“他们就想当一个‘普通人家’。”
  普通人家……宁奕缓慢咀嚼着这个词,宋伊人说这四个字里,神情带着一丝无奈,似乎是真的被“普通人家”这四个字,闹得揪心,而且头疼。
  “所以?”
  宁奕试探性发问。
  短暂的沉默后。
  “逼婚。”
  “我爹娘都很宠我,想要什么,什么都有。”宋伊人扶额兀自头疼,喃喃道:“我知道他们的意思,也知道他们口中的‘普通人家’,究竟是什么含义。我年纪大了,如果不快一点祸害某家姑娘……可能会有麻烦。”
  “麻烦?”
  宁奕咀嚼着这个词。
  大隋的普通人家,的确在这个年龄,已经快要成婚,生子,但是修行者的岁月漫长,即便结成道侣,也不需要那么着急,宋伊人这个年龄,放到修行者当中,已经是非常年轻的那一类,根本无需急着操办婚事。
  宋伊人捋了捋思绪,不再是懒散靠在栏杆上,而是缓慢挺直身子,正襟危坐。
  “如你所知,如众人所知……我出生在了一个比大隋皇族还稀有的家室之中。”
  两位涅槃境界的大能,结成道侣,诞下子嗣,这的确是一个十分稀有的事情。
  “这座天下……始终是大隋的天下,道宗和佛门的领袖不允许修行,每年要入天都觐见,就足以证明这一点,无论皇帝多么强大,戒心仍然存在。”宋伊人说着这些话,并不担心被别人听见,他掌心捏着那枚长条隔音符箓,品秩极高,绝不会有破损的可能。
  他盯着宁奕,一字一句说道:“而皇室凝结力量的办法,其中有一点,就是联姻。”
  “要么打散,要么联姻。”宋伊人认真说道:“道宗和佛门的信徒,不断地增加,利用好了,可以巩固大隋皇室的统治,但绝不可以给两宗联合的机会,与圣山不同,如果道宗和佛门决意掀起一些波澜,那么对于这座天下,是一个巨大的威胁,初代皇帝的那条铁律也不允许这种情况的发生。”
  “这些年来,道宗和佛门一直处于一种被人引导的敌对状态,直到我父亲和母亲结成道侣,才有所停止。”宋伊人虚眯双眼,缓慢道:“从来没有过,道宗和佛门,两位涅槃境界的大能,能够结成道侣。”
  这一点,的确。
  佛门里的大修行者,大多是男性,女子极少数,出自灵山的那些,一定是清心寡欲的菩萨人物,无欲无求,更不用说结成道侣,而宋雀天王是一个例外,以俗世客卿身份,捻火成功的,就只有他一个人。
  瑶池辜圣主这种惊艳人物,在道宗的历史当中,同样极少,继承了两位天尊的衣钵,而且成功跨入涅槃境界,正是因为辜圣主的身份和地位,才有了当年道宗的不顾一切,给宋雀提供修行资源。
  灵山多了一位涅槃,有道宗很大的助力……于是两股本来拧不在一起的绳,被两位大人物拧动,而且有着汇聚在一起的趋势。
  “这是陛下所不愿意看见的。”宋伊人低垂眉眼,认真道:“这一度也让我的父亲和母亲,很没有安全感。”
  宁奕听说了,在宋雀捻火成功的那一日,就被邀请到宫中,明面上是陛下向其道谢,但实际的意味不言而喻……如果宋雀的心性和性格不符合陛下的预期,那么这位佛门俗世客卿,恐怕无法顺利地走到如今这一步。
  “我的父母,身份特殊,其实他们都还好,在漫长的岁月里,道宗和佛门太平了许多,灰界那边的战争也好打了许多,所以陛下并没有觉得有何不妥。”宋伊人幽幽说道:“宋雀和我娘都喜欢闭关,天都看出来他们两位,就只是闲云散鹤,并没有太大的野心,所以坐视不管,可是我的出生……让这一切的格局,变得不再相同。”
  宁奕开口道:“你的身份,让你能够……以一个人的身份,凝合两座宗门。”
  “是的。”
  宋伊人抬头望着穹顶,他平静说道:“这就是他们想做一个‘普通人家’的原因。”
  “天都血夜,给了他们一个很严重的记性。”宋伊人眯起双眼,逐字逐句道:“强大如裴旻,在陛下赐婚之后抗拒,也落到了如此下场,裴家倾家满门被灭口,在天都已经不是秘闻,焉知昨日之裴家,不是明日之宋家?”
  “裴家被灭口的根本原因,与抗婚无关,而是裴旻个人的力量,已经抵达了皇城律法无法压制的地步。”
  宋伊人看着宁奕,他发现宁奕的神情忽然有些阴沉下来,皱眉道:“怎么了……”
  宁奕摆了摆手,甩掉心头的念头,故作苦笑道:“没事,我只是想到了徐藏……”
  宋伊人笑了笑,宁奕的师兄是徐藏,当年的天都血夜,徐藏的师父身死道消,爱人也被杀死,正是其中最大的受害者之一,为此踏上漫长的复仇道路。
  恩怨已在蜀山的葬礼上了结。
  很多人都猜测,徐藏想要来到天都,向着陛下递出一剑。
  皇帝对这件事情的态度,相当坦然,他对着芸芸众生敞开大门,他从未勒令皇城的任何一人,出手缉拿徐藏,而事实上……皇帝对于这位蜀山小师叔的态度,其实是赞誉和欣赏尽皆有之。
  如果有一天徐藏拎剑来了天都,皇帝恐怕会命令所有的人让道。
  就像是与当年的裴旻一样。
  公平一战。
  这是皇者的气度。
  但很可惜,徐藏知道自己距离皇帝,所差的距离,如隔云泥。
  当他没有抵达那一步的时候,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徒劳,因为背负长剑踏入皇城的机会只有一次,而他修为不济,挑战失败,那么死了就是死了,唯一的一次机会,也就浪费了。
  “徐藏是一个伟大的挑战者。”宋伊人低垂眉眼,他摇了摇头,笑道:“当年陛下赐婚,据说有诸多内幕,希望成为裴家‘女婿’的人有很多,最后的那个幸运名额,被三皇子李白麟拿下……这桩婚事如果成了,也许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事情,徐藏也不会背负如此之多的痛苦,裴家与皇族联姻,陛下也不会动了杀心。”
  婚约的另外一边。
  是李白麟。
  这条消息坠入心湖,如何平静?
  “咯噔”一声。
  宁奕一只手按着油纸伞,伞下气劲沸腾,一整张石凳轰然垮台,红亭湖水气机陡然波散,他面色闪逝即过,轻描淡写抬起一臂,杵伞而立。
  宋伊人面色古怪看着宁奕。
  宁奕压下心头的万般情绪,低垂眉眼道:“若有机会,我想替徐藏递上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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