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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荷初露风波起,卷动云海生浪来(下)

  五天经走五个昼夜,转眼就到,叶寒如约带着江流画一起去云州府赴宴。
  叶寒两人是女眷,寿帖递呈转走后院,虽然现在离午时开宴还为时尚早,可各府女眷早已落座在偏厅,陪着太守夫人说话。
  虽说叶寒出发不晚,可还是不及各府女眷殷情,待她们被领至偏厅时,厅内早已坐无空位,所以她只好跟流画坐在偏远角落,听着她人口中接连不断的阿谀奉承,心里无聊翻着白眼。
  太守夫人寿辰,满屋都是云州城内有头有脸的权贵女眷,叶寒和江流画哪认识,反正坐着无事,便悄悄低声说道起来。
  “流画,你看坐在太守夫人下面的云紫流苏裙的贵妇没?周围都称她为‘贺夫人’。”
  “这有什么特殊的?”
  从她所坐的位置,江流画可以看出知其人必定身份不凡,但在这一屋内除了她和叶寒,谁不是出身于云州城赫赫有名的权贵人家。
  叶寒叹着江流画的消息闭塞,然后靠近她耳边普及相关知识,“这全云州城除了云州首富,谁人还姓'贺'?还有那湖青简装的于夫人,一身的英姿飒爽,据说是江水帮的帮主夫人。你说要是跟她们攀上点交情,那钱还不是哗哗哗地朝我扑来?”
  “你呀,真是掉进钱眼子里了,到哪都不忘赚钱!”
  “谁让我得赚钱养家,还有你和吴伯,我难道能放任不管吗?”
  江流画无奈带着宠溺地摇了摇头,面对叶寒的小孩子气她总是拿她没有办法,这时,一浅碧丫鬟恭敬走来,规矩说道:“请问是叶寒叶姑娘吗?夫人有请。”
  叶寒茫然看了江流画一眼,眼神冷静叫她放心,然后立即起身前去。
  今日萧夫人是寿星,一身正红色锦缎长服衬托着她雍容华贵,可叶寒看在眼里却多了几分亲切,或许是她大不了自己几岁,又或许是她强大的亲和力让自己感觉不到她的“高处不胜寒”。
  “民女叶寒,拜见夫人。”
  “叶妹妹不必多礼。”
  雾怜不是官宦人家出身,而在满屋的权贵之中,叶寒对她来说更为亲切,再加上二弟萧南之事她还是多有愧疚,不免对她更为亲和,因想到夫君对叶家一再礼让的奇怪态度,让她更是不顾怀孕之身亲自起身扶她起来。
  叶寒不用环视四周,也知道聚集在自己身上的万千道视线有多么灼热,自己这么一个无名小卒居然让太守夫人亲自搀扶起身,这其中的门门道道够在场的贵妇人们谈论一整天了。
  临近的座位都坐满了人,雾怜让丫鬟在自己身旁加了一方席垫让叶寒落座,言语间更是如同邻家姐姐一般亲切,句句关怀问着叶寒。
  不知不觉说到今日萧夫人生辰之事,叶寒连忙起身,“小女子今日有幸受邀出席夫人寿宴,可夫人也知小女清贫,实在是拿不出宝石玉器为礼,但还是竭尽心力寻上一物恭贺夫人寿辰,还望夫人不要嫌弃。”
  雾怜甚是好奇,浅笑示意应允。
  这是一张小型锦绣屏风,黄花梨木为框,雕成月洞圆形,最为适合摆在主厅花架格子上,或是放在墙案用作装饰也是一种别样的景致。
  雾怜为尊,坐在上座,客人分列两边延伸至门尾,为了方便众人观赏,两个浅碧衣衫的丫鬟抬着屏风站在下方,叶寒带着江流画一左一右站在雾怜身旁。
  屏风精致,以云阳明纱为底,轻薄透亮,上面的刺绣却甚是简约,一支亭亭玉立的半高菡萏,一两支初露尖角的碧色小荷,一只浅色蜻蜓停驻于上,再加上一两波粼粼清泠水色,就已是全部。
  “呵!”
  也不知屋中何人先生出一声嗤笑,轻轻浅浅,若有若无,却如同一粒微不足道的小石子激起了一波波交头接耳的涟漪,当然所说所谈论之话自然不会是什么好话。
  这一屋子中的女人,谁不是权贵人家出身,所见所识比寻常人家自然高得多,什么珍惜罕见玩意儿没见过,就这么一扇小屏风,她们随随便便从自家库房里都能找出来堆满一院子。
  屋内轻笑嘲讽声不止,雾怜附近的还好,在其它视线无法到及的角落,那难听之语更是如锋利小刀,肆意□□着叶寒两人。
  “真是两个土包子!一把小小屏风就敢充当夜明珠,真是人低眼浅。”
  “我也以为是哪家未出过门的贵族小姐,原来是两只乱出风头的草鸡。”
  “对呀,真不知道太守夫人怎么会请她们。”
  “”
  “”
  叶寒不管他人所说是何,全当空气,脸上的那一份气定神闲从未消失过,与江流画也只是浅笑相视一眼,心有默契,却听见雾怜发声替她们二人打着圆场,“叶妹妹这份礼物着实有心,我很喜欢,正好我寝屋缺一扇精绣屏风,没曾想你就送来了。”
  叶寒立即上前,倾身恭敬一拜,面色如常说道:“夫人可暂且稍等片刻,小女的礼物才送了一半,还请夫人再收下另一半。”
  “另一半?”
  雾怜甚是疑惑地看着叶寒,她本身是出于好意替叶寒解围,没想到她竟然婉言拒绝了,看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连自己也忍不住相信礼物也有分成一半一半送的。
  屋内轻讽之声就从未停过,更有甚者更为大胆,竟当着萧夫人的面直接讽刺道:“都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你这礼物送了一半,那另一半不会是一片鹅毛吧?”
  话音一落,屋内突然哄然大笑,各种蔑视、嘲讽笑声络绎不绝,雾怜贵为太守夫人,身份自是最为尊贵,淡然出声几句帮着叶寒两人说了几句,才慢慢压下众人的讥笑,然后亲和地向叶寒问道:“不知叶妹妹的另一半礼物是何贵重之物,让我甚是好奇,现在是否可以拿出来瞧上一二?”
  叶寒浅然笑语应下,然后拉着江流画上前一步,慢条斯理地解释着,“夫人见谅,这一屏风乃江氏流画所绣,一针一线都出于她之手,所以这礼物的另一半只有她才知道放在何处。”
  虽家道中落,但江流画高雅气质还在,一举一动一行礼皆是名门贵女的经典模范,比云州城各府的教习麽麽还为标准,让周遭之人不免顿时高看三分。
  江流画让萧夫人稍等片刻,然后过堂走到抬锦绣屏风的两浅碧丫鬟身边,也不知贴耳说了什么,接着对着上座的萧夫人说道:“夫人,请看!”
  只见抬着锦绣屏风的浅碧丫鬟缓缓后退,动作甚是迟缓,让人看着不免着急,但慢慢就听见一声声不可置信的惊呼声此起彼伏响起,一阵高过一阵。
  谁曾想到刚才还是静止如死水般的锦绣屏风,居然缓缓……“动”了起来——含苞待放的菡萏轻张绿瓣,然后层叠粉色花瓣款款绽开,露出缕缕金蕊,而这方同时,“小荷才露尖尖角“早已舒展成圆碧荷叶,映衬着一旁初开的芙蓉甚是娇羞,停驻不动荷尖的蜻蜓微微晃动着轻薄的双翼,欲振翅飞翔,而更妙的是,水波绣入布都成死物,而随着屏风缓缓后移,这一两波水色竟然轻轻晃动荡开,流动着无限的诗情画意。
  “这可是越真绣?”
  从满屋鸦雀无声中最先缓过神来的是英姿飒爽的于夫人,这种刺绣她也是在一次出海偶然所见,中原之地皆无此物。
  瞧有人识出此绣,江流画也颇是吃惊,“回夫人的话,我不知越真绣为何物,这只是我从一本绣书中偶然所学。”
  听后,于夫人不免有所失望,但如此珍品能在中原之地再见,此生足矣。
  “夫人,不知这礼物的另一半,您可喜欢?”
  别看叶寒一副淡定自若的样子,可心里却乐开了花,其实当她第一次见到时也是一脸惊呆,都说中华刺绣精美绝伦,亲眼一见,果然不虚此名。
  雾怜恋恋不舍地从锦绣屏风上移开目光,甚是满意地看着叶寒,“这礼物真是甚合我心意,叶妹妹真是费心了。”
  叶寒恭敬谢过,不过雾怜再次看向那一扇屏风,迎着灿烂骄阳,明纱成了透明,黄花梨木雕刻而成的月洞圆框犹如一圆形水面,水中清波荡漾,芙蕖娇羞映日,碧荷轻戏蜻蜓。
  “好一幅良辰美景之作,怎能你我独享?”雾怜立即招来贴身丫鬟,“丹蔻,午宴时辰快到了,请大人和客人先行入宴,美食美酒作伴,娇荷碧叶作陪,才不负四月好时节。”
  丹蔻领命退去,叶寒朝门边处的江流画,眼睛调皮一眨,江流画立即回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相视一笑,默契十足。
  午宴是安排在偏厅隔壁的长信阁,太守大人萧铮扶着夫人落坐上座,而后客人纷纷入席,叶寒和江流画身份低微,本不能入席而坐,可有萧夫人的吩咐在午宴中才勉强得有一席,但也只能屈坐在宴席下方后三席上,根本就没有人会注意到的地方,而这样的安排对叶寒和江流画来说最好不过,既不会让人留下印象,也能让二人在小角落里落得个自在。
  叶寒跟江流画小声交谈着今日上午的战“,恍然一抬眼,措不及防就落在了宁致远从对面投来的浅笑目光里。宴席上客人众多,他居坐在宴席上方,而自己坐在最微末的角落,中间隔了这么远,可不知为何叶寒却很肯定宁致远看着的人就是她。
  叶寒被瞧着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垂下眼去,等再抬头时,宁致远早已在一片觥筹交错之中,偶尔与她的会心一笑,只有彼此二人才能懂得明了,当然,还有一人。
  江流画突然轻推了叶寒一下,眼朝同侧的斜前方望了望,提醒道:“小叶,青川在看你。”
  青川?
  顺着江流画的目光望去,正坐在宁致远对面的不正是青川吗?
  叶寒这才想起青川会随朱老夫子一同出席太守夫人寿宴,而自己刚才只顾着看宁致远居然把她差点给忘了,真是见色忘弟,罪过罪过呀!
  叶寒冲着青川抱歉一笑,然后收回眼来轻声怪着江流画怎么不提前告诉她,却被江流画膈噎一声,“你心都飞到对面去了,我怎么告诉你。”
  这时,寿宴算是正式进入高潮,当雾怜让人把锦绣屏风抬上来时,刚才震惊的画面再一次上演,然后席上的文人墨客纷纷诗心大动,作诗赞美起来。
  这其中要属朱老夫子和宁致远才华横溢,最为让人期待,纷纷洗耳恭听,而朱老夫子以年岁渐长为由头,让自己的关门弟子青川替他作诗,而宁致远其后。
  这云州城内谁不知名满天下的朱启明朱老夫子今年收了一容颜出众的弟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其中更有不少名门少女大胆到明送秋波,只是这才华似宝珠未曾展现过,众人不免有所怀疑。
  青川今日只身着一袭简单的云白青竹袍衫,可却是难掩的气度华贵,让叶寒也不由心下一惊,什么时候开始青川已经长成了翩翩少年风流十足了。
  师父有命,青川自是立即应下,那双如夜深邃的墨眼看似投向了那扇锦绣屏风,可不知为何却不时落在自己身上,生起一阵灼热,久久也不消散。
  不一会儿,只听宴会中少年清朗的声音慢慢响起,如四月间的清溪轻轻掠过指尖,惊起一阵涟漪:
  金丝线,红袖手,春闺梦里最是多愁。东风望,蹙眉描,一纸花钿,欢喜如昨,清泪悄落是离愁。
  红绸喜,欢情薄,金戈铁马乱尽山河。狼烟起,吴钩弃,西望沧河,白骨成山,犹是春闺梦里人。
  上阙写愁诉尽闺怨,虽词好意达,但终有些小家子气,不过这对一只有十二岁的幼童来说,有此才情已是罕见。众人都是年长其几轮的饱读之辈,也不好苛求太过,毕竟还要顾及朱老夫子的颜面,于是静听其下。然而当下阕一出,似疾风骤转,意境陡然升高,春闺怨对山河悲,梦里人成白骨魂,添得深闺愁怨深无许,更衬得山河破碎黎民泪,都是一个“苦”!
  本是一场欢喜寿宴,一词落下,面面无声,独添得几多惆怅,竟还有几声轻啜哭泣飘荡其中,不知来处,不知归处,说着新愁。
  萧铮轻拭去雾怜低落的愁绪,心里也落有几分感同身受,“沧河白骨,春闺梦里人!看不出叶公子有如此忧国忧民之心,只可惜北齐边境不宁,以后褚为首的邻国频频作乱,朝廷无视国土沦丧,百姓作苦,沧河白骨,不知每年又添几重山。”
  人都是善忘的动物,落下几滴眼泪,轻泣几声哭音,转眼之间什么都没留下,午宴的热闹重聚,觥筹交错,一种荒诞却十分真实的悲凉。
  现在,轮到宁致远赋诗一首,只不过他提议道:“刚才叶公子一番新词,闻者落泪,听者伤心,宁某在这里先恭喜朱老夫子得一高徒。不过宁某自认才识不凡,愿以五步为距,做成一诗。”
  如此自大一说,宾宴之上一番哗然,都道宁致远是谦谦公子,没想到也有如此争强好胜的一面,既然大话已从口出,或看戏也好,或真心品鉴诗词也好,都纷纷洗耳恭听,顿时,全场鸦雀无声。
  宁致远淡然站于宴中,缓缓转身,眼睛越过层层人顶,然后他看见了坐在角落的叶寒,同样的,叶寒也正望着他,虽然她不知道宁致远是否能够五步成诗,但是他的眼神对自己说着“放心”,然后她就真的放心了,一种莫名甚至是盲目的相信。
  一步
  当宁致远跨出第一步时,叶寒不知道是否在场之人都跟自己一般心里默念着步数,不等她思绪完全,宁致远继续着步伐。
  两步
  全场的焦点全聚集到宁致远身上,脚落无声,全场亦无声,满场乌压压的宾客好似无人一般,一片死寂。
  三步
  当宁致远落下脚尖,三步走完,五步过半,不知腹中已有诗形,静默若无人的鸦雀无声好似已成了一片死葬场,在场的都是等着笑话宁致远出的幽灵。
  四步
  “哐!”
  终于有声音响起了,在场的人有失望的,也有松了一口气的,但随着又一声清晰的“哐铛”,在场的人才恍然大悟,这并不是宁致远所作之“诗”,而且声音传来的方向也不对,好像是从长信阁的后面传来的。
  清晰却暴躁的男声从后面一句一句传来,话中内容让在场之人无不心中一阵寒噤,纷纷抬头却不敢直视宴会正上方的太守大人——萧铮。
  只听骂声还在继续,比如:
  “娘的,人都去哪了,小爷来参加宴会,怎么连个端茶送水的都没有?”
  “听说都去看稀罕玩意去了,所以这里里里外外都没人。少爷,您小声点,这里是云州府,不是自家府邸”
  “啪”的一声响亮耳光响起,恶狠狠的男声继续叫嚷着,“吃里扒外的东西!小爷是堂堂定国公府的世子,还怕这云州府?若不是看在我爹的面上,小爷怎会屈尊降贵来这里?真当小爷一天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吗?”
  “少爷,您小声点,这是在云州府,这些话说不得,要是让太守夫人知道了”
  “屁个太守夫人,不过是一只被丢掉的破鞋被人重新捡起来穿,她就真以为自己高人一等了吗?谁知道什么时候她又被丢了不要,到时候小爷也捡起来穿一下,说不定还能”
  “少爷,您别说了”
  “”
  “”
  原本还热热闹闹的寿宴,顿时变了味,堂堂的太守夫人被人揭了老底,还各种辱骂难以入耳,而正坐在上方的话中主角只是垂目默然,手抚着微隆的小腹,好似与世隔绝,又好似事不关己。
  萧铮紧握着雾怜的手不放,一边无声喝着酒,越发阴沉的双眼洗去了多年粉饰的儒雅,不怒自威的气势让众人不寒而栗。
  看着静站在堂上的宁致远,几分迟疑的惊愕浮现于脸,而叶寒心里却油然而生一种负罪感,连忙低下头来,不敢直视场上的任何一人,好怕别人一眼就看穿了她一般。
  江流画紧抓着叶寒的手,让她手中的冰冷不再孤单,平静地冲叶寒笑了笑,唇语轻说着“没事”。
  宴会上的骂声终于停了,不过不是主动停的,而是被一声声闷实地揍人声所代替,当然还有另一种恶狠狠地威胁之声响起,“我让你嘴贱,你是个什么东西,居然干敢说我嫂嫂的坏话,你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是萧南!
  叶寒立即朝宁致远看去,只见他浅笑立于堂中,默默看着自己,不用亲声耳语,她,瞬间懂了,不要妄动,静观其变。
  今日这场寿宴以热闹开始,却无声无息结束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小插曲犹如一场诡异的飓风,袭击在场之人猝不及防,直到离开也不知其发生的来龙去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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