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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穿庭作飞花,难待东风化暖时

  初一拜年初二闲,初三又闹小年朝,灶王初四回人间,折罗扔穷合家欢,初六又要迎财神,热热闹闹不得闲,这就是人间新年。
  端王府是西境最高的钟鸣鼎食之家,所以过年时的俗礼规矩更是繁冗,青川又未归,有很多事就只能是身为端王府女主人的叶寒一个人做,自初一从陆府回来后就忙忙碌碌不得闲,终于在初七后才有时间歇一歇。
  至于其它各府的迎酒吃酒,叶寒自是让陈福替她婉言谢绝了,带着阿笙去陆府又去看了一下怀胎不是很安稳的流画,两人说说笑笑聊了好一会儿才回府,然后就有陈福来报,说是朱老夫子已从斜阳巷回府了。
  天朗云白,时辰尚早,于是叶寒便带着阿笙去一贤堂去给朱老夫子拜个晚年。
  雪枝轻折,青竿半懒倚墙,朔风入林滞,惊鸟不起,隆冬时节里的一贤堂总是比在夏日炎炎里来得更加安静,轻踩玉带便起细微窸窣一声,让来人无处可藏。
  堂内古朴,青帘厚重,堂中站着的小娃娃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稚嫩的声音清清脆脆响起,为此方岁月积淀的深厚去了不少沉沉老气,人居其中自也是轻松不少。
  “阿笙给师公拜年,祝师公身体健朗,越活越年轻。”阿笙认认真真学着大人样作揖一拜,好不可爱。
  朱老夫子欣慰拂须,连道三声“好好好”,甚是喜爱自己这个得意徒孙,连忙对站在一旁的朱娉婷抬头示着意将早准备好的红包递给阿笙,关切说道:“新年得有新进步,阿笙今年可得继续努力,精进学业,更上一层楼。”
  阿笙接过朱娉婷递过来的大红包,很是开心,弯着小身子道着谢,“谢谢师公,阿笙一定会好好读书,一定不会辜负师公、还有娘亲的期望。”说到叶寒时,阿笙还特意转来脸来对叶寒保证说道。
  居坐在堂内正上方主位的叶寒见之,发自内心欣慰一笑,然后对阿笙说道:“阿笙,娘与你师公有话要说,你先随朱姐姐出去玩会。”
  阿笙已然懂事,知道娘亲说的事不想让他听见,便听话随朱娉婷出了门。
  门合,屋静,叶寒娴静含笑,素手执壶添满朱老夫子半空的茶杯,边问道:“朱老夫子今年在育荫堂过年过得可还好?听说夫子与方先生这几天一直耐心指点上门请教学问的斜阳巷学童,连除夕夜都未能好生休息一下。斜阳巷的人家虽都是些穷苦人家但也知些礼数,心里过意不去,特意送来些薄礼让我转交于您,以表歉意。”
  朱老夫子不是在乎名利的俗人,对此并不看重,都一一婉拒退还,直言不讳道:“育荫堂的学童虽都出身贫寒,但勤奋好学人品正直,其中更不乏天资过人之辈,若好生培养,日后定能成为撑起我北齐的栋梁之才。”
  说到这儿,朱老夫子对叶寒更是满口赞赏道:“王妃当年年在此济贫民开学堂,如此先见之明,实乃令老夫佩服!”
  叶寒谦虚回道:“朱老夫子言重了。当年叶寒在斜阳巷开设学堂只是单纯想解决此处无人可照的留守孩童,没曾想过其它,今日能得朱老夫子一番夸赞,叶寒实在受之有愧。”
  能解决斜阳巷英烈遗孀做工生计的问题,又能几年前就想出在此建立学堂以此照料斜阳巷孩童,并煞费苦心选中方云中来当育荫堂的山长,此心大善大智,朱老夫子怎能对叶寒不欣赏夸赞。
  “对了,你刚才说有事找我,不知王妃有何事需要老夫这个糟老头子出下力?”从斜阳巷归来的朱老夫子心情大好,自我打着趣说道。
  叶寒淡笑回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请朱老夫子列一份阿笙日后读书要用的书单给我,当然越详细越好。”
  “这是为何?”朱老夫子有些不解叶寒此举意欲何为。
  叶寒放下已递到嘴边的茶杯,不缓不急解释道:“是这样的。年节开春后育荫堂就要开始上课,按照惯例学堂所用书籍都是由端王府统一采购,所以我想趁着这个便利将阿笙日后要读的书也一并准备好,省得以后再花时间去购书。”
  朱老夫子虽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但对一旁举止如常的叶寒并未有多少疑心,直言回道:“学堂所用书籍王妃尽管交人采购,至于阿笙的,就不必了。他所用的书籍老夫这里都有,无需再买。”
  “夫子可以将阿笙日后所用的书籍清单给我说一遍吗?我还是想写下来让人一并采买回来,若有些书籍您一时找不到了,还可在我这儿来拿。”叶寒立即回道,几乎是朱老夫子话音一落就“抢”话落声。
  心中雾浓难见清,但朱老夫子还是听出来叶寒话中暗藏着的着急,也不知她在急些什么,他一时想不清楚,但想想又可能是其孟母心之故,心中重重疑云又随即散去,点头应下叶寒之所请。
  唤书童铺纸研墨来,朱老夫子说,叶寒执笔记下,幼学《四书》《孔子家语》《孝经》,进而《诗义折中》《书经图说》学做诗赋,然后《周易折中》《礼记》《春秋》《尔雅》《说文》半年可学完,再然后《古文观止》《赋学正鹄》《六朝文絜》《昭明文选》……
  密密麻麻的小楷如墨蝇渐渐布满整张宣纸,一页满,叶寒未停,换纸续墨提笔欲再写,朱老夫子见之专注亦不好停下,只好继续说着余下书单,“……待阿笙学文已满认知已高,便可读《三史》《史论》《通鉴辑览》《纲鉴易知录》,待阿笙熟知历朝历代及其兴亡教训后,便可读《资治通鉴》《长短经》《春秋繁录》《帝鉴图说》和韩非子《势权术》等书籍……”
  朱老夫子滔滔不绝说着,但渐渐地叶寒却缓了笔停了手,笔尖触纸,积墨染白宣,好不显眼,朱老夫子见之关切问道:“可是老夫说得太快,王妃写累了?王妃要不先歇下手,等会儿再写?”
  移手放笔,叶寒微摇着头,脸上笑意不深,有些勉强,“夫子,叶寒虽出身贫寒读书不多,但也知这《资治通鉴》、韩非子《势权术》等书籍乃是帝王才所学之物,给阿笙读……是不是不太合适?”
  叶寒一番疑问落下,堂内余存的轻快荡然无存,朱老夫子静默一瞬,肃颜严容,推心置腹回道:“王妃你虽出身平民但绝非寻常深闺女子,你比老夫更能看清这天下走势、鹿死谁手,这一隅西境是困不住两条真龙的。”
  这个潜在的事实自后褚被青川所灭后,叶寒心里便开始隐隐有所察觉,但她却从未有丝毫喜悦之意,相反在她内心深处极其抗拒,权势自古爱吃人,争天下一人赢,后有万骨枯,谁能完全保证青川最后是坐上龙椅的那一人。如今青川她是管不了了,但阿笙,她是绝对不会让他也卷进去!
  叶寒清目干净,不掺私心,目光坚定回道:“朱老夫子,这些帝王术,还请您别教阿笙。您也知道我只有阿笙这一个孩子,我不求他权倾天下富贵荣华,只要他一生平安康健,我便别无他求。”
  可怜天下慈母心,叶寒所说所愿朱老夫子自能理解,只不过朱老夫子还是有心提醒道:“王妃,阿笙并不仅仅是你一人的孩子,他还是青川的嫡长子,更是未来继承端王府的人,甚至……”,说到这儿,朱老夫子点到即止,语重心长说道:“王妃,有些事,避是避不了的!”
  命,有时无奈她不得不信,但若是直接剑指她所在乎之人,就算命中结局已定,她也要奋力一挣抗争一番,不争一下,谁知道是被命定,还是能自我改命。
  所以叶寒听后并不认命,浅笑间她扬眉一记凌厉色,柔中顿生刚强,直言一句回道:“阿笙是青川的嫡长子,但未必会是继承端王府之人。”
  顿时,朱老夫子心有一惊在喉,愕然无语,只听得一旁身着深烟衣衫的淡然女子,将权势富贵扔执在地,轻轻悠悠说着她的淡泊宁静,无欲无求,“说实话,我不介意青川娶其她女子,自然也不介意他与其她女人所生的孩子,当然更不会介意他们的孩子日后继承端王府。我求的自始至终都很简单,我只想带着阿笙过简单安宁的日子,至于权势富贵,谁喜欢谁拿去便是,我还能少一些烦恼。”
  或许是屋外雪太重了,竹枝猝然折裂传来“啪”的一声惊响,声音虽不大但在堂中空静无人声中却十分清晰,但却无人在意。
  阿笙在竹林落雪中玩了好一会儿,地上堆的雪人已初见雏形,刚拾起干枯的竹枝想给雪人做手,却奈何身高不够一连试了好几次都插不到,只得焦急向朱娉婷求助,可转头一看却发现她未站在自己身后,而是站在廊下墙边,头贴在门上,神情很是鬼鬼祟祟,就像他偷看娘亲放白糖糕的时候一模一样。
  “朱姐姐,你在站在门边干什么,你不是要帮阿笙堆雪人吗?”阿笙从雪路走了过来,好奇问着。
  偷听太入神,朱娉婷被突然出现的阿笙给吓了一大跳,本能惊呼一声,又连忙死死捂住自己发出声音的嘴巴,明亮灵动的眼珠子慌乱转着,心虚亦有害怕,心叹着倒霉,祖父在里面肯定听见了。
  果不其然,随即朱老夫子低沉有力的声音便从堂内传出,“娉婷,外面天冷,带阿笙进来吧!”
  朱娉婷好看的眉眼瞬间耷拉了下来,整个人像霜打了的茄子蔫得不行,她躲在门边偷听,等会肯定会被祖父骂死的。朱娉婷纠结着,低头看着眼睛睁得老大也正好奇望着自己的阿笙,认命长叹一声,最后还是硬着头皮牵着阿笙一起进了门。
  “祖父。”朱娉婷低着头小声唤了朱老夫子一声,言语间好不心虚。
  阿笙小步跑到叶寒身边,娇声喊着,“娘亲。”
  朱老夫子利眼看了一下自己惯爱闯祸的孙女,又气又无奈,只好赔着老脸向叶寒道着歉,“娉婷自小被老夫给宠坏了,不知女子贤德,无法无天,方才无意惊扰到王妃,还请王妃莫与这小丫头一般见识。”
  叶寒轻拂去阿笙肩上的雪粒,“通情达理”回道:“朱老夫子言重了。这外面雪重天寒,竹枝都能被雪压断,娉婷躲在廊下避雪也无可厚非,夫子也莫对娉婷太过严厉了。”
  本来是一桩人赃俱获的偷听,可话从叶寒口中出来却成了一件不足轻重的小事,朱老夫子心里自是清楚叶寒这是在保存他这糟老头子和娉婷女儿家的颜面,所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他莫不感激。
  刚巧叶寒来此话已说完,便提言离去,朱老夫子给闯了祸的娉婷一记训斥眼神,朱娉婷立刻肩头一缩,连忙主动上前说道:“叶姐姐,我送你们回去吧!”
  “好。”叶寒莞尔一笑,想也没想便应下,也算是帮人帮到底,否则等会按朱老夫子的严厉,朱娉婷定少不了一顿斥责。
  于是堂内两人这番谈话就这般不了了之地结束了,叶寒带着写好的几页书单拜谢离去,朱老夫子送至门前拱手做别,温言有礼是君子之交,却更像是一种各自未说透的不欢而散。
  门合,屋内再次陷入宁静,朱老夫子叹然摇头转过身来,却发现席间方才叶寒所坐之位,青川已在,手正执起叶寒方才用过的茶杯,手指轻转轻捻着杯身,留念、眷念、思念就在这轻转慢捻之间流露出来,太多,手中小小一茶杯怎能装满,天地间亦无处可安放,遂一饮而尽,原来一人的留念、眷念、思念竟是这般冰凉滋味。
  “端王妃今日这话,是意欲何为?”朱老夫子坐下,他参不透今日禅机,于是向自己爱徒“不耻下问”。
  “意欲何为?”青川话中带有轻嘲,俊朗异常的容颜亦不下讥讽,说不清是对人还是对己,手指还是转着空杯不放,来回转个不停,就像他早乱了的心。
  青川低眼死死盯着案几上未来得及撤下去的宣纸,不是特端正的小楷,积墨的晕染,上面都是叶寒写的字。这一页帝王之术她并未拿走,她是有意如此,可经此微小一举,他却将她的心思看得清清楚楚,一览无遗–––她已起离去之心!
  砰然一声桌响,青筋似要崩裂的大手倏然落下,手中茶杯却安然无恙,一丝未损安稳放置在了案几上。青川一寸一寸抚摸着宣纸上的字,忽然间才懂得了“哀莫大于心死”这六字,原是这般疼到极至却一丝也呐喊不出来,姐姐,你的心,可真狠!
  青川调整心绪,平静回道:“她的心思,我比谁都清楚。所以今日所求,青川恳请夫子尽快出手,越快越好。”他怕慢了,姐姐,她就真走了。
  朱老夫子清楚青川今日所求之事之重要,自是不会耽搁,但抬头见自己曾不羁一世的爱徒,今日却成了这般颓败不振的模样,被情折磨得体无完肤,空空只剩下一副只能行走的皮囊,心中莫不溘然一声哀叹,这帝王家怎专出情种,先帝是,青川亦是,一个瑾妃,一个端王妃,都是他们各自命里都躲不掉的劫。也许……这就是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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