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谪宦 第90节

  久虔说:“事出有因,我并非要干涉你们的决定,只是有些隐情,有些真相,必须得摆到你们的面前。”
  那柄周身漆黑的陨铸重剑被灌入了十足的力道,眨眼就破空临至司马厝近前,是不具丝毫花巧以粗暴巨力制成的杀招,若硬着来相对上根本得不到什么优势。
  “久、虔!”闵澈在方才被击退之时往后倒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稳,他转过脸看着面前出现的人,确认其身份后,不由得咬牙切齿地喊出这个多年不曾提起的名字,随后的声声质问中带了满腔的怒火。
  就是闵澈的招式越来越毒辣不念旧情,他也没有计较,却在听到其有关司马霆的话语越来越难听的时候忍不住皱了眉,冷声提醒道:“慎言!这种话可不是你配说的。”
  徐聿想要隐藏身形,却首先被拎出来砍了个半死不活倒在血泊之中,再不被多顾。刺客如今不再是刺客,在人群里反而是越发逍遥与残忍,而欲行阻止的来者沉肃不惊。
  身边都是乱哄哄的一片,闵澈本可以很轻易地又从废墟中爬起来,可是他却迟迟维持着跌倒狼狈的姿势,没有抬头看,怨愤却是泄露得一清二楚。
  他却对此全然未顾,在下一瞬迅疾以横出的刀背阻止了重剑的回收之势,身同肘猛击在侧,随着一道刺耳的锋裂之声响起时,薛屿阔已是被重重撞翻摔落,腰腹被踹得铁甲破裂,连带着倒地时整条手臂都“咔咔”骨响着一阵脱力。
  脚上是这片动荡的土地,这片寸土寸金的皇城贵地,深埋底下的枯爪欲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却渐渐归于腐烂。尽管这般,浪野在外的人还是因此而归心似箭,懦弱的人却对此顶礼膜拜。
  可司马厝又怎么让他如愿,既然重剑运力不易,那就偏要与他近身搏斗。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城内已犹如成了一个白热化的对峙牢笼。
  以往的首领还在世之时,诸多事情都被隐瞒压下,以致十夜绝陵内部的许多人都被蒙在鼓里不清是非,而后来的许多年,久虔想找出当年事发的明证都无从下手,与内部失去交集这般久,他连组织究竟是个什么情况都不清楚,更不知道其没落得已成了昭王的手中刀。直到不久之前,他重遇到殷无戈后才得以向其借了权限回总部一趟,寻查出过往的藏纸记录。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现在提这些还有什么意义,谁对谁错又怎么分得清?拿钱办事天经地义罢了,但毕竟可是他,堂堂名将司马霆,亲口下令要对我们赶尽杀绝!是做得这般狠啊!”闵澈却是仰脸哈哈大笑起来,似是不在意又似是说不尽的难受憋屈。
  “眼睁睁地看着同伴兄弟一个接一个倒下,抱头鼠窜的时候又有谁可怜过我们?不过也是,有了这样的后果也是我们活该,本就是活在打打杀杀之中的,拿了人头也该偿命!可凭什么,就你可以对此袖手旁观,想要退隐也就罢了,那会儿又没人可以再拦你,可偏偏你还嘴脸一变直接向敌人投诚去了。你可真是,让人大开眼界!怎么你还能活着,还活得心安理得,活得好好的?”····是啊,为什么呢,是因为陈年不化的内疚感吗?自认亏欠司马家,或是因为还有着太多的事情要做。至于归隐,那是他很早就有过的念头,尽管他自小就在十夜绝陵那残酷的培养之下长大,仍是一心想要脱离,若是八年前没有发生那样的事情,或许就真的可以实现了。可已经再不会有。
  久虔沉默了片刻,缓缓走近闵澈,想要将他扶起来,却冷不防被其突起的偷袭得了手。
  腹部传来一阵刺痛,他不受控制地俯身弯腰,下一刻就被重重地踹翻在地,随后接连来的殴打如雨纷至,却让他生不起一点躲避的念头,只拼命想要解释什么,却始终是断断续续。
  直到这些劣举都骤然被勒止,连同萦绕身侧暴戾的气息都如同收了收。紧接而来的,是殷无戈的视线淡淡从他身上扫过,所言掷地有声。
  “让他把话都说完。”
  ——
  前来相助的兵卒被一律挥退,此战不容插手。
  谁都知道天快亮了,偏偏在这个时候是极为难熬的,拉锯的时候谁若着急便会容易落入下风。他们都知道这个道理,可越是这么耗下去,差距便会越来越明显。
  鼻间的血腥浓得使人发昏,四肢早已僵硬如铁,身后的铁甲硌上了他的脊背,不停地给他施加着压力。薛屿阔眯了眯眼睛,以重剑支撑着身体,用力地向前踏出一步,在身下那积水的陷坑中又施加上大部分重量。
  呼吸声越来越沉重,快要喘不上气的感觉也渐渐明显。他见过无数猛兽体力不支倒地的模样,剩下那些狰狞的面孔又在他的眼前快速浮现,渐渐与他在剑光当中看到的自己交相重合。
  可是不行,不能这样。
  “又明去京中找你了,见过面了吗?”薛屿阔忽然收敛了狠厉之色,对司马厝态度平和地说。
  只是一个晚辈啊。
  刀许是钝了,劈砍而出时都得不到一个利落。司马厝似乎根本就对此听不见,也没有做丝毫的回应,身形再度暴起之时,手腕翻转带着迅猛无比的力道,刀宛虚影向他突刺而来。
  薛屿阔双目暴睁,前跃而出提起剑端往上一横,并时刻提防着刀口所向的位置,避免空隙被人识破。却不料眼见着就要劈开那刀锋时,司马厝却又疾步后退,旋即在退让间运刀如剑反身一刺,直指他的后腰而去。
  运重则灵活受限制,在试探之间,早已将弊端暴露无遗,亦是成为了司马厝针对的突破口。
  发出的只有沉闷的声响,伤处似乎被牢牢地堵住了,可分明是鲜血从中汩汩喷涌。下一瞬,薛屿阔脸上凝固的神情皲裂开来,他自喉咙里发出一道沙哑至极的嘶吼声,同时伸出反持剑刃,一股暗劲儿自掌间运于剑身使连柄都猛烈一震,硬生生靠着这鱼死网破般的疯狂反应将司马厝的刀锋弹开。
  蛮横的劲道散去,两人身形各退。
  刀已是脱手而出,重剑也无力地砸落到了地上,快要穷途末路了。却与司马厝无多大的关系,他甚至可以在这个时候充当起一个看客来,是将迎收割。
  “你完全可以用上腰侧那把剑,随时给我补上致命的一击。”薛屿阔维持着摇摇欲坠的身形,略有些困难地抬了抬眼皮,停止了动作却忽然道,“虚伪的让步在人看来只是更为可憎。”
  不甘心一般,如受到了耻辱。
  司马厝正视着他,道:“可你说错了,我从来都没有这个意思。”
  剑名“存灭”,为友之赠,亦凶亦利,却在此刻根本用不出手,如何能用?
  还未结束,却仿佛已能看到战场被打扫的情景,大致地猜测着,是快要破晓了,又是一片带有无限生机的艳晖,而深秋的枫叶正在强迫自己逐渐接受着凋零的事实。很多年以后,司马厝都只记得薛迈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记住了,今夜率兵进京同你交手的人,是薛屿阔,此与又明不相关。”
  (本章完)
  第96章 迭浪起 原向疾驰,如若不惊。
  作为前朝的附属品,后宫仍是静悄悄的。宫娥都减少了走动,饱经冷落难眠不休的妃嫔也就只是在苑中稍坐片刻,抬头望一望便罢,风雨欲来却摧毁不了这里,晴空万里也不能驱散阴翳。
  故而也就这么单调乏味的,数着日子走。
  如往常一样,阿浣只是一个负责干粗重活的宫女,穿的是最不起眼的衣服,手上全是厚厚的红茧子。她熬了一宿未眠,终于赶制好方嫔娘娘要的装饰品盒子,从专局接过那串精美的镶金玛瑙步摇,小心翼翼地装在盒子里,一路谨慎地去给方嫔娘娘送过去。
  待至,方嫔娘娘刚起了身子,正在贴身婢女小环的服侍下梳妆打扮,看着铜镜里映出年轻精致的脸庞,压根就没转眼搭理她。小环神色高傲,让她把首饰盒放下就赶紧离开,少在这碍地方。
  这样的下等奴婢也好意思靠近旁来?
  却不料下一刻,阿浣眼神一变,盒子“啪嗒”一声地掉下地面,随之而出的是发簪尖端在她的动作之下被带出凌厉的弧线。凄切的喊声响起之时,小环的眼眶中央已是被捅成了血窟窿,温热的血液迸溅而出。
  方嫔好不容易从怔愣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手脚并用跌跌撞撞地爬到外边想要躲避,却见一颗猩红的佛珠子滴溜溜从她眼前滚过,她的面上霎时一片惊恐。
  许是过几天后,才会有人发现井里边多了一具死尸,那是她。
  笼罩顶上的雾霾又浓了几分,破碎的发簪,镜片,指甲……通通都变得狰狞可怖起来。是埋根已久的暗子在其主人的命令之下纷纷动起手来,这样暗杀的事情在后宫发生得尤其激烈却像无声无息一般,他们将之保持得足够的隐蔽却难逆,粉饰起来仍是凄清的安宁,甚至直到连皇母娘娘的流言在大范围传播开来之时,都还是如此。
  因未到恰当的时机还不能露到明面上来,不能让人轻易知晓,而操纵者犹不见日光。
  久虔沉默地站在一边,他的脸上还带着些许血迹,抬眼时被清楚地看到其中布满了纵横的红血丝,直到时泾又晃到了自己身边时,他才伸手将之拉住,低声地开口道:“恕来迟,让你和侯爷面临诸多被动。”
  月光彻底沉进护城河里,消失不见了,断气的尸身却是在这时漂浮了起来,一双双一排排,缴械的兵卒便以这样的方式,留守到了最后一刻,这方戈声暂止,将迎接着新一轮的洗礼。
  可这也意味着,每时每刻都得心里提着,防着飞来横祸。
  她心里乱糟糟地想着,根本毫无头绪。掌印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皇嗣在他手里毫无疑问是还有利用价值的,这会成为其上位的一个重要筹码,一个站在舆论之上的理由。相对的,是昭王居心不良,意图谋反。高低立现。
  ——
  姚定筠收敛了神思,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重新坐了回去,一刻也都不敢松懈。
  实在不算太光荣,内部的权争耗费的是内部的实力,同一片国土之上的厮斗会让他们的脚底都跟随着下陷几分。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会不会掌印本来就是打算,把这些都拱手让出,全为一人做铺垫?总而言之,若情况合适,他会毫不犹豫地把长宁侯推上那个位置,至于别的,从来都是任意随留,正当与否都是笑话,发展得如何也全当做为意外,皇嗣甚至曾一度在他的眼里可有可无。
  姚定筠还在等。
  “没事。”时泾熟稔地抬手搭上他的肩膀,说:“多亏你带着十夜绝陵倒戈相向,还顺带帮上了一把,弃暗投明为时不晚……”
  可若此行不通又会如何?变数太多,没有谁能预料到以后的发展,皇嗣未必堪用,连是否夭折都不一定,那掌印原本的计划又是什么?
  姚定筠忽然脚步一顿,又想起那日听到的琴声,另一种可能又慢慢在她心头浮现。
  时泾低着身子探头朝河那里张望了一阵,想要从中捞起把更为称手的武器来,最终却还是作罢,摇摇头走了过去,和司马厝一起听着贺凛经视察之后的情况汇报。
  似乎是陌生的男人。
  宫妃情况登记的事务几乎被她一手揽下,尤其要照顾谁她心里明白。那位秦小主香消玉殒之时,却没多少人在意,都只关心其早产生下的皇嗣。这样的事情若要得到承认,务必是要在宫册留有存证记录的,断再难以隐瞒。
  可是现在,能护则护。
  现在的情况究竟怎么样了?姚定筠根本无从得知,只能知道小皇子又缓缓地在襁褓里闭上了眼睛。但天平只要发生了偏斜,她这里便会第一时间出现状况,昭王不可能放过这个后患。
  她的声音带着颤,“来者何人?”
  直到外边出了不小的动静,隐约听到碰撞刃接之声,她在这一瞬间屏住了呼吸,确认小皇子没有被吵醒后,把脚步放得极轻,慢慢挪到窗棂边,以指间轻触其上。她不敢轻易将之打开,尽管她很想借着窗缝窥探一二,但终是忍住了。
  折损的,不仅仅只是听着的一个数字。
  空廊的缺风荡过了好几轮,熏炉料子又被添了一回又一回,身旁的婴啼止了又起,却仍是迟迟得不到掌印的消息。她守在这里,来回踱步,并不知晓后宫在安宁之下动荡的异样,手心不自觉地出了汗,虽明知被云卿安派来的诸多禁兵暗护着,焦急不安仍在。
  室内里边静得落针可闻,与外边是截然不同,而在薄薄窗纸上渐渐现出一个人颀长的身影时,姚定筠能清清楚楚地听见自己那快要从喉咙中冲出般的心跳,脊背发僵,连周身皮肤都一阵发紧。
  说来也是出乎意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但现在他可没工夫对此细究。
  忽然感到从背后投来如刺般锐利的目光,时泾猛地一回头,不由得缩了缩脖子收声了。因他意识到其后的那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阎罗,没戴面具也是看起来阴森森的。
  久虔似乎对此没有太留意,沉吟片刻,道:“先前奉昭王之命绑架起来的官眷人质都被遣送到了安全的地方,料想是再没有别的后顾之忧。如此一来,云掌印那边也能好办一些。”
  近乎已成定局,昭王再没有了底牌,也就没有了号令群臣登临天下的能力,谋反未遂的结果,即是成为贼徒当诛,受贬低斥骂。
  而他们只差最后的一步,可逐胜曙。····闻言,时泾的身体却是猛地一颤,先是朝司马厝望了过去,而后叹气道:“你怕是还不知道,宫内宫外的信息早就断绝了,到现在还是联系不上,这事你还是先别在爷的跟前提……”
  冷冽的目光恰在此时朝他扫过。
  未久,司马厝又侧过脸,回了贺凛几句便接着吩咐道:“缴械降者不杀,加以控制留待后行处置。至于薛屿阔,绑了带走押入天牢。”
  贺凛拧眉道:“可他方才,正欲自尽。”
  “罪名未论,由不得他。”司马厝加重了语气,态度强硬道,“想求死也得看运数,给我看紧他的命。”
  贺凛连忙应是,顿了片刻,抱拳忐忑说:“薛小公爷的踪迹,仍是未能寻得,属下办事不力,愿请责罚。”
  责罚,责罚什么?做错在了哪?
  司马厝不吭声好一会儿,遥远的明光将那珍贵的第一缕打在了他的身上。与周围人的狼狈不同,他更像是置于局外的赢者,沉静而远,甚至能使人毫不犹豫地相信他衣上沾到的血迹都是别人的,然只觉腰间的存灭剑如同正在经历着回炉重造的炙烧。
  不必再找了。
  还有更加挂念的人。
  当返而归,该是要平静一阵了,正如老百姓们所希冀的那样,城道也越来越静悄悄,摆着黄纸烛火的店铺在开卖的边缘试探着,穿过的活流卷走了污秽,难得地露出了波光粼粼的柔美,过路的人也渐渐消失在缭绕的烟雾之中。
  司马厝心下紧绷的弦终于微微有些松动,取之而来的是另一番急切,那呼之欲出的名字持续停留在他的胸膛前发着烫。
  卿安……
  却是美好得如同错觉。
  行未久,咽抑的祭鸣忽然在这一刻集中爆发出轰然的巨响,所出是正位于京城中央,如暗流不止的湖面完全被贯穿,黑洞漩涡即是它化出的尖刀。澧都之上那布满了湖光山色的锦绣锻面在那升腾的一处浓烟之下快要了被彻底捅破般,亦吞噬掉了晨昏线上稀稀的日漏,暗了其下每一个人脸上的神色,随之响起的无数人惊惶不已的颤音。
  “快……快看,天上的那是?”
  “狼!像是黑狼……不对,是烈野天狼!可是怎么会?该死的羌戎人玩意儿,哪个狗杂种不要命干的……”
  渐渐在天穹显现出的,赫然正是巨大的狼形烟铭!那黑漆漆的身躯横行覆盖在这上方,头颅朝天高高扬起,甚至可见凶狠异常的爪牙。
  周遭是越来越混乱嘈杂,较于先前有过之而无不及。时泾仰头之时身体陡然一颤,一个令他难以置信而恐惧的答案,随即不受控制地浮现而出。
  神山祭鸣,天狼烟铭,为羌戎传统之征,信仰之示,表杀伐,表胜战,表侵功。而今又如何会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们大乾国都的上方?
  张牙舞爪般的挑衅之意几乎可以凝固成带臭狗血的瓢泼大雨砸在他们每一个大乾子民的头上,让人气愤难当的同时,又生出一些极为不安的担忧。到底发生了什么?若这只是一个吓唬人的虚象倒也罢,但若是真的……观两虎相争,惟渔翁得利,若外敌就此趁虚而入,后果简直是不堪设想,可是哪里来的缝隙可以让羌戎敌贼钻空子?
  时泾猛地止住了思绪,不敢再深想下去,忙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队伍前方的司马厝,他还来不及开口说些什么,便在此时又见不远处一个浑身血迹斑斑的营兵箭步冲来,在靠近司马厝跟前时支撑不住般地重重跪倒在地,所言令人闻之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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