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0节

  舟向月看清他的那一瞬,瞳孔骤缩。
  这是……郁归尘。
  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郁归尘。
  他竟然也在这个魇境里。
  幼小的郁归尘身上伤痕累累,赤.裸的胸口上除了原本被舟向月捅的那一道伤痕处有着新鲜伤口,右心口上也是一道道叠加的纵横伤口,依然在往外渗着血。
  ……他们发现他心脏长在右边的秘密了,在取他真正的心头血。
  别的生出鱼尾的珠奴都像水中鱼一样冰凉而湿滑,但他却像是被架在火上烤一样,炽热温度从身体的每一寸弥散开来,苍白嘴唇干裂出血,满身银白鳞片干燥得卷曲起来,生生地割裂皮肤,撕开一道道渗血的伤痕。
  这些都还是表面。
  在舟向月的视野中,一道道黑雾如同游蛇一样缠绕着郁归尘的躯体,他整个人几乎都被漆黑的魇所覆盖,就像是马上就要被这团黑雾吞噬。
  舟向月情不自禁地往屋里迈出一步,顿时感到一股火焰灼烧般的酷热扑面而来。
  站在门口,就能感受到那种几乎能把人灼伤的热意,仿佛瞬间从阴冷的水下被扔到了熊熊燃烧的火海之中。
  满地都是血珍珠,闪烁着火光一般触目惊心的血红光芒,仿佛一地烈火。
  血珍珠中的孩子就像是一个真正的祭品,被重重锁链束缚在烈烈燃烧的红莲业火之中,向神明献祭他的血肉、他的痛苦,他的一切。
  一瞬间,舟向月想起了之前的蛛丝马迹——
  他刚进魇境的时候,在四号船上听人说有一个很好看的黑头发的孩子哭出了绝世美丽的珍珠,然后就被带走了。
  在二号船上,他听见几人的交谈,说他们折磨的一个孩子无论如何都不肯哭,于是他们就取了他的心头血。
  他和鱼富贵都与白澜有关系,所以进入了这个魇境;任不悔原本应该没关系,是因为自己被卷入魇境时和他在一起,所以被牵连了进来。
  而他在境灵碎片的记忆里,还看见了郁归尘。他也来过这里。
  明明那么明显。
  他应该猜到的,可他居然一直都没有想到。
  白澜的声音好像蒙了一层雾气,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沾着潮湿的水汽。
  “他们在这里折磨他……想让他哭。”
  “无论他们怎么折磨,他都不愿意落泪。”
  “他们一片片拔下他的鳞,等到长出来,又拔下来……”
  “可他还是不哭。”
  “后来,他们没办法了,就只好取他的心头血。但他的血咒太强了,让他们害怕。他们还是想要眼泪的珍珠,就继续折磨他,希望能让他哭出来。”
  白澜觉得,那些人好像知道他在底下的船里曾经哭出过从未见过的美丽珍珠。
  但他从没有看到过他的眼泪。
  他只见过他的血。
  那的确是白澜见过的最美丽的血珍珠,在他从死亡的沉睡中醒来时,那种火焰一般的灿烂光芒一瞬间就刺痛了他的眼睛,让他的心不自觉地抽痛起来。
  白澜醒来的时候,看到他中了血咒失去五感,又在接连不断的取血后变得极度虚弱。
  蕴藏魇境中所有恶意的幻觉入侵了他的意识,将他困在一重重没有尽头的梦魇之中。
  这里是白澜的魇境,所以白澜应该能触碰到他的梦魇。
  但白澜却立刻震惊地发现,自己无法进入那一重重的梦魇,也一丝一毫都无法干涉,只能窥见其中的一些碎片。
  ……困住他的梦魇,竟然有远比这个魇境之主更强大的力量。
  白澜努力尝试了很久,最后只能进入他梦境以外残留的潜意识,试图唤醒他。
  他的意识被困在梦魇里,白澜在他脑海中接触到的不是清醒的神智,而是仿佛本能一般毫无掩饰的潜意识,看起来就像是一簇支离破碎的火焰。
  微弱火光那样虚弱,仿佛马上就要被周围无尽的寒冷黑暗吞噬。
  白澜对那簇微弱的火焰道:“不要再让他们取血了,你没法承受更多的血咒,你会死的……哭一哭吧。”
  那簇火焰却没有回应他,只是沉默。
  白澜感觉到他的拒绝态度,换了个办法,问他:“你不想哭吗?”
  “不想。”
  “可是,你之前不是哭过吗?为什么又不愿意了?”
  “……”
  那簇火焰沉默了很久,“我已经忘了一件重要的事,不能再遗忘任何和他有关的记忆。”
  眼泪变成珍珠,会让人遗忘与这滴眼泪相关的痛苦回忆。
  白澜窥探他的梦魇,只能看到浮光掠影的片段,但在那些片段里也曾反复地看到一个人。
  他想,那应该就是他心里所想的“他”。
  他说:“可你忘记的,只有那些让你痛苦的记忆。”
  那簇火焰黯淡下去。
  “但是,想起他的每一分记忆都是痛苦的。”
  “忘记了痛苦,我就忘记了他。”
  “……我不能忘记他。”
  哪怕生受剥鳞取血的痛苦,也不能忘记他。
  白澜无法理解,他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心,为什么还会感到难过。
  他慢慢问道:“可是,如果他让你那么痛苦,为什么你还是不愿意忘记他?你明明可以写下来,告诉自己曾经发生过什么……”
  “……”
  这一回,那簇火焰明明灭灭,好像下一刻就要熄灭,但它最终还是艰难地亮了起来。
  “我不相信那些痛苦的记忆里,是真实的他。”
  “他只是在骗我。”
  “我必须留下每一分记忆的细节。”
  “终有一天,我会在里面找到唯一的真实。”
  第273章 悲欢(2更)
  三号船此时已经一片混乱。
  今天一早,珠奴们一醒来,就发现原本维持秩序的船老大和手下们一个个都倒在了血泊里,脖颈上是利落的刀伤,脸上的表情极度惊惧。
  “……杀人了!”
  尖叫在三号船四处响起,人们惊恐万分地纷纷逃窜,生怕自己成为那个下手狠辣的杀手的下一个对象。
  几个少年瑟瑟发抖地挤在一间舱室里,压低声音道:“到底是谁,竟然能一晚上杀光船老大他们所有人……”
  “可是他们都死了的话,我们是不是都去不了二号船了?”
  “二号船还会有人过来的吧?”
  “……可是要是没有呢?我们是不是就要饿死在这里了?”
  “……那,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去抢点吃的?”
  与此同时,血泊旁边也发生着惊恐的对话:“别碰那些血!小心血咒!”
  “什么?不是只有珠奴的血才有血咒吗……为什么他们的血也有血咒?”
  “……所以说,他们其实也是珠奴?”
  “可是他们明明说只有我们才是珠奴!所以,他们一直是在骗我们?”
  “幸好他们都死了,那我们是不是解放了?”
  “你在说什么梦话?能在一夜间把船老大他们都杀死的人,杀我们还不是轻而易举?!”
  整个三号船上,只有两个船老大的手下幸免于难。
  他们惊慌失措地冲向船尾,去找那条能载着他们去二号船求助的小船。
  二号船上有村长,有更加厉害的打手。只要找到他们,就安全了!
  只是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此时此刻,在船上制造了这一连串血案的罪魁祸首已经先他们一步,来到了沉船的尾舷。
  鱼富贵从船尾探出半个身子谨慎地东张西望,鱼尾也伸了出去,感受水流的波动:“他们的船还没出发,现在周围应该都没有水鬼……奇怪,它们之前好像都往水面上游过去了,不知道上面发生了什么。不过我感觉是好事。”
  他一回头,看到任不悔时一愣:“任哥,你这……”
  任不悔的双腿已经变成了一条巨大的灰色鱼尾,鳞片覆盖在他裸露的健壮胳膊上,一直延伸到短袖的袖口里面,就像是穿了一件银色铠甲。
  他手上还提着一把滴着血的刀,但因为是小孩子的身体,所以那刀快有他半人高了,看起来格外不协调。
  鱼富贵一言难尽地看了一眼。
  ……好怪,再看一眼。
  其实任不悔一点也不丑,甚至可以称得上浓眉大眼、一身正气。
  但说实在的,鱼富贵之前幻想的鲛人都是纤细美貌的白皙少女,再不济也是美少年,而不是任不悔这样凶神恶煞的壮硕肌肉鱼……
  一般说到鲛人联想到的是安静的月夜海面、优美的歌声和闪闪发光的珍珠,而看到任不悔,他却感觉到一种仿佛处于食物链下游被大型肉食鱼类天敌血脉压制的恐惧。
  ……他怎么就是一条锦鲤精,而不是条鲨鱼精呢?
  鱼富贵咳了一声,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到正事上去,“任哥你真打算蹭他们的船直接硬冲去二号船了?你可小心点。虽然应该是拿着那只手镯就不会被水鬼攻击,但说不定就有水鬼脑子坏掉了,或者和你有仇呢……”
  任不悔言简意赅:“多谢你的手镯。”
  “没事没事,”鱼富贵说着,给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让出一条道,“苟富贵毋相忘啊任哥!破境可就靠你了!”
  和任不悔这样的大佬一起进魇境就是有这种好处,自己想犯懒也没关系,魇境自然有大佬去破,他只要躺赢就行了。
  任不悔点点头,锐利的眼睛盯着眼前的水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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