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节

  商暮力气耗尽,颓然地偏过头,把脸埋入枕头中,声音轻不可闻:“我讨厌你,你走。”
  周望川顿了顿,绕到病床的另一侧,一下一下轻抚着他的肩头脊背,无声地安慰着他。
  商暮背对着他,肩膀不时轻轻抽动,很快又昏睡了过去。
  月色洒进病房,周望川看见了未干的泪痕,和沾湿的枕巾。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擦干净那些泪水。
  商暮睡得一点也不安稳,不停呓语乱动,额头上布满汗水,刚擦掉又渗出。周望川一直在旁边照顾他,帮他换姿势,擦汗水,每隔一段时间用棉签蘸水,润湿他干涸的嘴唇。
  就连在昏睡中,商暮也在蹙眉喊痛。周望川没有办法,只能给他打了一针止疼。折腾到夜深,他才较为安稳地睡熟过去。
  到了第二天中午,商暮再次醒来,精神比昨夜好了一些。
  周望川帮他调慢了点滴速度,温声道:“这段时间不能吃东西,只能挂营养液,等出院,我给你做好吃的,好不好?”
  商暮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闭上了眼睛。
  周望川帮他掖了掖被子,指节曲起蹭了蹭他的下颌。
  伤口很疼,商暮并不能睡着。很快,他忍疼忍得额头汗湿了。
  平心而论,这疼痛和昨天相比,并不能算什么。昨天在胃穿孔的剧痛下,他都能面上不露,忍着钻心的疼痛开了长达一个小时的会。
  可那是在别人面前。
  他在周望川面前,向来忍不了痛。
  喉口的呻.吟几次都要溢出,他紧咬着牙关用力忍着,不住地发着抖。
  “别忍着,疼就说出来,这里没有别人。”周望川担忧地望着他,替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昨晚打了止疼,现在不能打,会产生依赖。你和我说说话,会好受些。”
  商暮睁开被汗水打湿的眼睛,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你能不能别一直在这里?照顾病人不是护士的工作吗,你一个副主任医师在这里瞎掺和什么?!能不能走啊!”他身体虚弱,说完就无力地闭上眼睛,轻微喘息。
  他疼得快忍不住了,他也想像隔壁病房的人一样大喊出声。可他能在全世界的人面前大喊,却唯独不能在周望川面前。
  昨天之前,他可以。可是现在不行了。
  因为他已经丧失了美丽。
  不能再更加的不雅。
  “我现在不是医生,是你的家人。我请了年假,这段时间唯一的工作就是照顾你。”周望川抚摸他的后颈,尝试使他平静,“疼就说出来,不要和我见外。”
  背上的手温暖有力,商暮无声地呜咽了一下,放弃抵抗似的把脸埋在枕头里,不断地发出细碎的痛吟。
  周望川心里刺痛,却只能轻抚着他的肩颈脊背,安抚着他。
  下午,商暮继续昏睡。他睡得不舒服,迷迷糊糊中总想乱动。身边的人无比洞悉他的想法,每当他想翻身,就会有一双有力的手帮助他,又为他按摩酸麻的另一侧身体。梦中他在沙漠跋涉,口渴得厉害,嘴唇一直被湿润的棉签润泽着,他不断地舔舐,慢慢地走出了沙漠。
  凌晨时分,床边亮着小灯。
  商暮的意识清醒过来,他没有睁眼,周望川却察觉到他呼吸的变化,问:“宝宝,好些了吗?”
  商暮闭着眼睛不说话,牙关紧咬,呼吸莫名有点不稳。
  周望川敏锐地感觉到他的紧绷,担心是他身体出了状况,立刻去检查旁边的仪表,可是数据一切正常。
  他皱了皱眉,摸了摸商暮的额头,温度也正常。
  终于,他的目光落在病床侧边的尿袋上,里面空空如也——三大瓶营养液挂完,不可能没有。
  周望川明白了过来,他动作娴熟,伸手进被窝,在商暮的小腹上按了按:“别憋坏了,尿。”
  他是个医生,什么都见过,当然也见过死要面子不肯尿在尿袋里的病人,非常理解。生理需求是多么正常的事情,他从不会嫌弃病人,当然更不会嫌弃他的爱人。
  哪知商暮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他睁大眼睛,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掉。
  周望川慌了:“宝贝,没事的,真没事……”
  忍了这么久,商暮终于忍不住了。他忍受了身体留疤,忍受了一阵又一阵的痛楚,他内里碎掉却还要维持面上的平静。可是现在,他终于失控了。
  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不断地落着,商暮全身颤抖,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你就只会欺负我……你现在看着我,和看着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头有什么区别,和一个中年大婶有什么区别?你是不是把我当成连上厕所都无法完成的废物?你留在这里,就只是为了看我笑话,我讨厌你……”
  说到最后他哭得喘不上气,崩溃地质问道:“你给我留了疤还不够,还要这样来羞辱我吗?”
  第40章
  “好啦, 别哭。”
  周望川嘴里说着宽慰的话,伸手抚摸他的头发,另一只手却仍在被窝里, 在他小腹上揉摁。
  商暮又恼又惊, 紧咬着牙关瞪着面前的人。他身体虚弱无力,连抽泣声都是虚软的,泪水不断地顺着下颌滚落,脆弱极了。
  周望川温柔地帮他抹去眼泪, 另一只手却丝毫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继续用专业的手法揉按他的小腹。
  “拿开。”商暮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
  周望川知道他已经到了极限, 也知道憋了太久, 没法顺利出来, 需要一点推动。
  “乖。”
  周望川柔声道,同时松松地将之握在手心。医生的手指灵活又富有技巧, 轻弹摩挲, 如拨弦抚月,执笔挥毫。他的动作优雅从容, 脸上一派光风霁月的坦然。
  商暮满眼怒气和惊愕,他的神情像是要把周望川撕碎嚼来吃了。可他仍用尽全身力气忍着。身体剧烈颤抖,紧攥着床单的手指泛出青筋。
  但这场较量他最终失败了。
  两分钟后,周望川达到了目的, 商暮却几近崩溃。他气得连哭都忘记了, 只不停地骂着。刀口的疼痛让他虚弱,只骂了几分钟便浑身乏力,只好又无声地流着眼泪, 不时抽噎。
  周望川知道此时堵不如疏,不如让他好好地哭一场。于是只是默默地抚着他的脊背, 为他擦眼泪。
  等商暮哭够了,周望川才开口:“宝贝,你只是生病了,每个人都有需要别人照顾的时候,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你不是一个人,你可以依赖我。”
  商暮用通红的眼睛盯着他,声音虚弱近乎气音,却仍然是恶狠狠的:“王八蛋。”
  周望川笑了一下:“嗯。”
  商暮又道:“我都拒绝了,你不能强迫我。”
  “但是现在你生病了。”周望川说,“该听医生的话,身体才会好得快。”
  商暮又掉下眼泪来:“不能欺负我。”
  “好啦,多流流泪排排毒,哭完就安安心心睡一觉,过几天就好了。”周望川单手摩挲着他的侧脸,沾去他的眼泪。
  商暮依然记恨,虚弱地冷嘲热讽:“原来你一天天在医院上班,就干的是这种勾当,真是个好医生。”
  周望川闷笑出声:“我平时不干这事儿,你不是说过么,照顾病人是护士和护工的事。今天是第一次。”
  商暮不想理他,闭上眼睛:“走开,我不想看到你。”
  周望川给他掖了掖被子,又调慢了吊瓶的速度,等他睡着,才轻手轻脚地离开病房。
  疏完了还得堵,不然就矫枉过正了。周望川明白商暮在想什么——商暮想在爱人面前维持体面和尊严,虽然在周望川看来,这是多虑了,但他还是尊重了对方的意愿。
  于是第二天中午,周望川请来了一位护工。
  护工是一位热情豪爽的中年阿姨,姓钟。她生得健康结实,干起活来干净利落,脸上总是挂着开朗的笑容,说起话来中气十足。
  “外面太阳好大嘞,拉着窗帘干什么啦!”
  哗啦一声,厚重的窗帘拉开,病房顿时亮堂起来。
  钟阿姨的到来,让商暮冷着的脸色缓和了一些。昨晚的事情让他耿耿于怀,他和周望川生了一上午的闷气,现在终于能名正言顺地赶人走。
  走之前,周望川对他说:“有事随时让钟阿姨联系我,我就在这层楼。”
  商暮冷着脸:“赶快走。”
  等人离开,商暮紧绷的那口气缓缓松开,对钟阿姨道:“阿姨,麻烦你帮我打水,我想洗头。”
  他之前每天都会洗头,可住院以来,今天是第三天,他实在不能忍受。
  钟阿姨吓了一跳:“小伙子,不行的!医生说了你刚做完手术,需要静养。洗头会着凉,还会崩裂伤口,千万不可以的!”
  她又道:“小伙子,我看你的头发很干净啊,哪里用洗!不然,我拿个镜子给你照照?”
  商暮抿了抿唇:“不用了。”
  他知道自己又病又瘦,憔悴不堪,没有什么可看的。他连阳光都不想见,只想缩在阴暗的角落慢慢疗伤。
  倦意袭来,他眼角的泪水滑入枕头,慢慢睡了过去。
  ***
  接到钟阿姨的电话,周望川回到病房,轻手轻脚地走到病床边,便见商暮正睡熟着,或许是因为伤口疼痛,眉心蹙起。
  “你先离开吧。”周望川低声对钟阿姨说。
  等人走后,周望川上床把人搂在怀里。或许是闻到熟悉的气息,睡梦中的人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身体明显放松下来。
  周望川怕他无意识地按到刀口,便握住他的手腕。
  商暮睡得迷迷糊糊的,只觉得刀口疼,天性让他忍耐,可耳边有个低柔的声音说:“疼就说出来。”
  声音太温柔,太包容,让他生不起拒绝的心思。于是他便任由自己发出小声的痛吟。
  大概过了两个小时,商暮慢慢醒了过来,身边的气息太过熟悉,他知道了梦中声音的来源。于是,他下意识地抿紧了唇:“你怎么又来了。”
  周望川感受他的紧绷,便轻抚他的脊背,道:“你看看我。”
  商暮抬眼看他,气闷地说:“做什么。”
  “我是你的男朋友,我们在一起六年多了。我们天天在一张床上睡觉,一起吃饭,甚至一起洗澡。我们都见过彼此最难堪的一面。我们很熟悉,是对方最好的朋友。”
  “所以呢。”
  周望川道:“所以,你可以稍微依赖我一点点,不要自己强撑着,疼就说出来,没有关系的。”
  他声音和缓,一边说话,一边安抚地在商暮的脊背上顺着。
  商暮神情不明地盯着他:“现在是我难堪,你从来都是一副雷打不动的精英做派,什么时候难堪过。”
  周望川说:“和你一起躺在雪地里算吗?我之前从来没有过。”
  “不算。”
  周望川想了想,又道:“那次去酒店接你,你非但不跟我回家,还要和别人出去吃夜宵,算吗?够难堪的吧。”
  商暮沉默了一下,道:“……不算。”
  “这也不算?”周望川失笑,“那好吧——你要和我分手那天,我开着车绕着河堤转了十几圈,车子没油了,只好叫了个拖车,自己大半夜的骑着个共享单车去加油站,一只大狼狗在后面撵我——这总算难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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