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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节

  他明明心知肚明,却还会在不经意间自欺欺人。
  顾小灯瞅了瞅他,捏起怀里小配的一只爪子:“小配,你快劝你爹去找个好医师,不然哪天他犯起病来,没准连你的饭都抢着吃。”
  小配花容失色:“汪!”
  顾小灯摇摇头,抱好狗转身走了:“偷窥狂禁止进入学舍哦。”
  顾瑾玉只得跟到门口处,扒着门不敢再跟上去,只望眼欲穿地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手指简直要把门抠烂。
  祝留十年如一日地关心这位主子的身心健康,闪到门边出馊主意:“主子,一看你就是怂,要不我替你把话挑明了?”
  “你再敢多嘴,我就把你的脑袋拧下来,给小配当猪头肉啃。”顾瑾玉面无表情,“你懂个什么。”
  祝留拍拍胸脯:“是是是,我这个桃花顶顶厉害的还不如你这个光棍懂,你继续琢磨吧,我知道的,当个光棍也很好的。”
  顾瑾玉:“……”
  第56章
  戌时黄昏时分,日落而雪下。
  顾小灯回了学舍,先是趴在窗前默默无声地盘算来年的打算,海东青和牧羊犬总闹人撒娇,他便去撕肉干,轮流喂围在脚边撒娇的小配和倒吊到窗台下的花烬,眼见雪越下越急,花烬的羽毛沾了雪,他便伸手把它抱下来,刚要把窗关了,就见窗外有个小青年站着。
  顾小灯先是以为是顾瑾玉派来的哪个暗卫,无害的注视他便可以不在意,但定睛一看,只见那小青年虽然穿的也是黑衣,但材质显然是上好的料子,且他的轮廓也有些熟悉。
  顾小灯凝神看了一会,忽然意识到来人是谁了。
  他腾出一只手挥挥:“是守毅吗?”
  踟蹰在不远处的小青年眼神一亮,快步走到了窗前不远处来,张口便是:“是,四哥,是我。”
  顾小灯心神一震,怔忡在窗前,眼睛一滚圆,便和怀里花烬的呆象十足相似。
  来人正是七年不见的顾五顾守毅,顾小灯落水前,这个鼻孔朝天的五弟鲜少正眼瞧他,也不曾这么称呼过他。
  他从前偶尔还对这个幺弟抱有些亲近的希望,在他眼里顾守毅就是个人云亦云的蠢货弟弟,后来便泯灭了这认亲心思。幺归幺,到底是这地方长出来的人。
  现在顾守毅这么称呼他,他摸不准是真情实意,还是别做他想,此外,他终于在一个故人身上体会到了岁月流逝的淋漓尽致的变化。
  顾守毅从当初那个矮他半头的小少年长成了笔挺的小青年,相貌俊秀,眼睛长得更像顾琰,狭长如锋,好在气质不像顾琰,更像顾小灯记忆中的小舅安震文,温润儒雅多一些,便也莫测一些。
  看他如今这一表人才的模样,顾瑾玉大抵不算亏待他,拉扯了几把。
  顾守毅来到窗外几步远就顿住了,自觉地抬了抬手,以便让顾小灯看清自己当前的变化:“我如今长成这样子了,四哥还能认得出我。”
  顾小灯也有些震惊,眼睛在这个比自己高大了的幺弟身上逡巡了几个来回:“长得挺好,精神,就是……”
  他笑着刮刮鼻梁掩饰别扭:“七年过去了,你都十九了,再过几个时辰就弱冠了,还能喊我四哥吗?”
  顾守毅也沉默了一会,垂首轻声说:“四哥还认我是手足便好。”
  顾小灯笑了笑:“年节说这话怎么怪可怜见的?”
  脚边的小配也来凑热闹,用前爪扒到窗台上,探出一个狗头张望,见是顾守毅便摇尾巴叫唤。
  顾小灯见连小配都欢迎他,便想应该不是来者不善的,遂喊他进屋里来烤火,看他天寒地冻还衣衫单薄,到底有些狠不下心。
  好像有不少故人到他面前来时,不是卖乖就是卖惨。
  顾守毅有些受宠若惊地进了学舍,略有些僵硬地坐下,顾小灯好奇地围着他转了两圈,腾出一只手比划:“我消失的时候你才这么一丁点大啊,只是几个月没见,判若两人了。”
  顾守毅点头:“四哥……却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
  “撞邪了是这样的,你几时知道我回来的?”
  “也就两天前。”顾守毅语气低落,“瞒我到那时,我连奉恩这些都比不上。”
  “怕吓到你吧。”顾小灯唏嘘一句,紧接着坐到他跟前去唠嗑他错过的光阴,“听奉恩说你不在顾家里,在国子监读书和任职,不常能回来。我还怕长大之后的顾五公子会是个翻版的当年的顾瑾玉,还好还好。”
  顾守毅看着他,眼圈泛红:“我还以为……以为……”
  顾小灯看出他的意思,便笑着劝慰:“活着呢,都活得好好的,都是风华正茂,大过年不用哭鼻子。”
  顾小灯见过好些人看他都是这番煽情动容模样了,见再多也还是让他别扭,有一种微妙的惊讶。
  见顾守毅流泪流得厉害,他便放下花烬去抱了抱他,他内心本是个喜欢贴贴的人,既然如今许多人不像昔日嫌弃他,便坦然展示自己曾经被称之为俗的亲近劲。
  这哄小孩的招数哄大人也是立竿见影,顾守毅僵在椅子上,看神情,便是此时来个平地摔都不奇怪。
  顾小灯顺手拍拍他的脑袋:“好了,男子汉大丈夫,豁达点就是了。”
  顾守毅的眼圈仍是红的,顾小灯便东拉西扯地和他聊天,问他一些要紧的人和事,七年如裂谷,能补一点是一点。
  他对顾如慧和女帝之间不可言说的关系浅问辄止,问了问安若仪的情况:“王妃娘娘身体还好吗?”
  顾守毅从他对生母的称呼里体会到了什么,但不敢置喙,只事无巨细地轻声讲述:“母妃身体倒还好,只是精神……总不大好。我过去并不知道她与二姐被陛下秘密寻了回来,是直到三年前,陛下忽然在私下召见我,我这才被带到她的病榻前,母妃她瘦得可怜,手里总攥着幅画流泪,见到我才好了一些。”
  他凑近顾小灯,小声地解释了一出嗔痴:“母妃她是陷到了自己的世界里,自苦得神志不清了。至于二姐……陛下不放她出来,还以母妃的安危要挟,她们母女便一直秘密住在永年宫里。为了让母妃精神好一点,陛下便以让我入读国子监为由,特许我住在离皇宫不远的地方,以便秘密探望,好让她们宽怀一二。”
  顾小灯听得大受震撼,直倒抽气:“居然是这样?怎么能这样呢?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顾守毅轻声:“那是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所以……”
  顾小灯惊呆了,怎么也没想到竟是强取豪夺,顾家门楣看着风光,然而门楣里的骨血们都是这样被予取予夺的?
  以他对顾如慧的印象,他觉得当年的二小姐便是个不甘束缚、想要争些什么的性子,他消失前顾如慧已经是个女官了,倘若这七年里先是流离两年再是被秘密拘在宫中五年,那境遇着实艰难。
  顾如慧虽也是个冷清寡情的人,但她相赠的那块血玉到底给他挡了一劫,顾小灯对她有几分谢意,可他人微言轻,实在掺和不了她的世界,便只能默默祝她新年安好。
  顾守毅又说到了另一事:“对了,我听二姐说过,五年前母妃刚被接回长洛时身体极差,已然半只脚踩进了鬼门关,是差人回顾家取走当年你送的药,用那药才把母妃治回来的。四哥,母妃的命数,是你拉回来的。”
  “有用上就好,那我就算是还了些生养之恩。”顾小灯心里松了送,忽然又觉得不对,“她们直到那个时候才想起来用我的药,是阴差阳错想到的吗?”
  “不是。”顾守毅顿了顿,“是定北王特意提醒的,说是母妃不该气绝……气绝太解脱,太成全。”
  顾小灯脑中灵光一闪,右手捏成小拳头捶在左掌心里:“哦!我明白了!”
  他觉得他弄明白顾瑾玉对他异常关注的缘由了。
  当初顾瑾玉离开长洛,他送了他一布袋的自制灵药。顾瑾玉这七年里征伐多,受伤也多,必定是把他送的药都用上了,没准身边有什么医术不差的医师,让他发现了灵药是用他的血做的,由此得知他顾小灯是个举世罕见的药人。
  顾瑾玉又不是蠢人,想必知道他是个大有用处的药人之后,可惜没能在他“在世时”多加利用,于是各种怀念,而且,搞不好他如今身上还有不能痊愈的旧伤,就指望着他再放药血去救他。
  是以如今在他面前处处谨小慎微,一副想把他哄顺的小心样,没准背地里是又在盘算着怎么利用他了!
  顾小灯越想越是这么一回事,这就非常合理了。
  “四哥明白什么了?”
  “明白顾瑾玉就不是个好东西!”顾小灯气恼地呸呸呸,“这崽种,一肚子坏水,还装模作样的!”
  顾守毅不褒不贬地附和:“四哥说的是,以前我也觉得定北王不是好人,后来见了官场,想来他要是没有坏水,走不到今天。”
  顾小灯的注意力被他分去了:“你私下里怎么这么叫他?以前你也叫他哥,你们是在一个屋檐下长大的,你小时候很仰慕他,还因为我跑来认亲,就跑到我面前说我不配是你四哥来着。”
  顾守毅愣住,语无伦次地道歉起来:“那是我不懂事,对、对不起……”
  顾小灯摆摆手:“不用道歉,其实你现在口口声声地喊我哥,反倒让我有些不适,我此时若仍是顾家的‘表公子’,我会更自在些。”
  顾守毅眼泪打转,难以置信:“你……不认我们了吗?”
  顾小灯看了他一眼,起身去找块帕子给他擦擦泪痕:“我是觉得没这个必要。顾家四公子是顾瑾玉,不是我,我不需要拨乱反正,我不想当。”
  长洛不适合他,顾小灯从一开始的期待融入顾家到断绝念头花了五年光阴,七年前若是不慎真成了高鸣乾的侍妾,他就当还了顾家的照拂,但现在是七年后,他也庆幸到了七年后。
  顾守毅见他并无转圜的余地,委屈蓬勃外泄了:“那顾家四子是谁呢?没有了。你消失之后,定北王不让我再称他为兄长,他单方面断了和顾家的十七年,不认这个身份,撕开伪装后就像个没有心的机器。这王府里的心那么少,三哥对长洛一切不管不问;二姐即便不是自身难保也不会关切我们什么;父王能为了捍卫国土的大义名头就连夜去射杀和亲的长姐;母妃、母妃视子女如羔羊,如稻草,如旧梦……”
  顾守毅握住了顾小灯的手,央求:“四哥,你不要不认我们,如果连你都不要我们了,这儿就没有正常人了。”
  *
  顾守毅呜咽了许久,听得顾小灯又是尴尬又是不好意思。
  这个顾家幺子,甚至不知道记忆模糊的长姐顾仁俪并没有葬身在北境,顾瑾玉连这都瞒着他,顾小灯便不知道该不该提。
  顾守毅没有待太久,就有一个暗卫赶来耳语,顾守毅只能止住泪意,眼圈通红地小声解释:“四哥,母妃在宫里想见我,我得走了。”
  顾小灯只得目送他走,心里碎碎念,当年的二皇子高鸣乾和当今的女帝高鸣世,原来都不是好东西!
  正摸着小配在心里絮絮,顾仁俪便和祝弥一块来了。顾仁俪一眼看出他的伤心,放下食盒走来轻捏他的脸,笑问:“谁惹小灯不高兴了?”
  顾小灯把脸凑去给捏,直接转述:“长姐,刚才守毅来了,和我说了些宫里的事,听得人愁云惨雾的。”
  顾仁俪脸上的笑意缓缓消失,显然是得知其中曲折的,但她只是沉默片刻,劝慰道:“各人有各路,各路有各命,他们的命你掺和不来,就当听了几出难念的经,多的不必往深了想。”
  顾仁俪连哄带顺地把顾小灯拎到年夜饭的桌子上去,见顾瑾玉没来也不多问,只招呼顾小灯吃她亲手做的几道佳肴。
  顾小灯的精神劲好了些,不多时,祝弥那楞头弟弟祝留探头探脑地来了学舍,贼头贼脑地给顾小灯行礼:“公子,我哥都来你这儿蹭饭了,那我能不能沾沾他的光来讨两口甜饭啊?”
  顾小灯听他油嘴滑舌,便随他去,祝留又厚着脸皮说道:“那公子能不能再发发恩典,让我主子沾沾我的连环光,也来喝两口汤啊?”
  “连环光”这个现编词惹得顾小灯差点把一口水喷出来,哭笑不得地后仰:“那我不给沾,这桌饭有我就没有他。”
  祝留唉声叹气的,贱嗖嗖地搂了搂祝弥:“好吧,没用的亲哥,你的光环就到这为止了,你在这吃好喝好,弟弟我去照看不成器的主子了。”
  祝弥无语地拍开亲弟弟的手:“滚滚滚。”
  顾小灯顺顺喉咙,自忖他们这才像兄弟模样,随即叫住要闪出门去的祝留:“等等!我问你个事儿,你主子一直没打算告诉我的样子,那我问你也成。”
  祝留还兴高采烈的:“您只管问!”
  他心想若是被追问了什么情意方面的,说漏嘴也是“无可奈何”。
  顾家所有长眼的人都在助攻之中,祝留是最纯粹也最简单的,就是希望自家主子好受。
  结果他听到主子的心上人笑眯眯地问:“我义兄张等晴在哪个外州?又在那外州的什么具体位置?把他的所在告诉我,我来年好去找他。”
  学舍里陷入一片寂静,便是小配都不叫了。
  顾仁俪先开口:“小灯,你想离开长洛?”
  顾小灯揉揉后颈:“是啊,来年我想出去。落水前的五年,我连长洛都没怎么出去过,如今醒来大半个月,也一直在这东林苑里打转。我的身体已经好了不少,我与我等晴义兄分别了这么多年,于我只是五年,于他却是十二年了。”
  他看向顾仁俪:“长姐,长洛难念的经太多,吊诡的人不少,这里不那么适合我,我想去看看江湖,看看我哥。”
  而后他看向祝留,眼睛亮晶晶的,有嗔怨有无奈:“你要是不告诉我,就回去转达你那主子,他想要的东西,我不想给,我就想走。”
  *
  祝留把这句话转达给顾瑾玉时,摸着后脑勺还有些自责:“主子,是不是我把事情搞砸了,公子才想离开你啊?”
  顾瑾玉意外的镇定:“跟你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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