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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节

  芸娘从树下转出来,手里捧着只空碗,瞧着地上的陆曈笑吟吟开口:“还未取名字,成分是卷柏、女青、狼毒、鸢尾、砒石……”她说了很多。
  陆曈呆呆望着她,终于忍不住颤抖起来。
  砒石有毒。
  小狗是不能服用砒石的,何况乌云还不到半岁。
  芸娘说:“七日。”
  “……什么七日?”
  “你现在不是学了点医术么?你要是能在七日内替它解毒,它就能活。”
  妇人笑容温柔,带着点好奇的关切:“我已将此毒材料都告诉了你,小十七,别让我失望啊。”
  陆曈紧紧抱着怀中伙伴,脸色惨白。
  那是很短暂又很漫长的七日。
  每一刻都像是煎熬,她几乎不吃不睡,忘记了时日,翻遍了所有医书,只痛恨自己读过的药理为何不能再多一点,医术为何不能更精妙。她好像成了一个废物,从前引以为豪的、觉得自己可以做女大夫的美梦倏然破碎。
  蠢得可笑。
  到了第七日,乌云全身上下已经溃烂得不成模样。
  小狗还没死,已经发不出声音,那双明亮的眼睛含着无限眷恋盯着她,陆曈的眼泪滴在手背上,小狗便费力伸出舌头,温柔舔了舔它的手。
  她做不出解毒的方子,她根本救不了自己的朋友。
  陆曈跪倒在芸娘跟前,哽咽着哀求:“芸娘……芸娘……你救救它……”
  芸娘俯身,轻轻扯开她抓着自己裙角的手,叹息着摇头。
  “小十七,你不能将所有希望都寄予他人之上。”
  “而且,”她微微一笑,“你现在,已经没有付与我的诊金了呀。”
  当年陆曈以自己为条件,求得芸娘救了陆家一门。
  可如今,她连自己都不是自己的,已没有与芸娘做交易的资格。
  外面阴云沉沉,乌云在她怀里咽了气。
  她眼睁睁地看着它咽了气。
  那具温暖的、毛茸茸的身体渐渐变得冰冷僵硬,它再不会在每次试药后第一个冲上来舔她的手,那双漆黑的、亮晶晶的眼眸逐渐变得涣散,变成了两颗凝固的、黯淡的死珠子,再也不会映出陆曈的身影。
  她失魂落魄,抱着死去的乌云走到了峰顶的松树林里。
  漫山松柏长青,陆曈找到一棵漂亮的小松树,在松树下掘坑,想把乌云埋在树下。掘至一半时,忽有雷声隆隆,暴雨顷刻如注。
  陆曈慌忙抱起乌云,唯恐暴雨淋湿乌云的皮毛,小狗冷冰冰的身子紧紧挨着他,她终于没忍住,抱着乌云的尸体放声大哭起来。
  大雨若决堤之水,狂风号怒,把她哭声包裹。
  她就这样坐着,瞳孔映着夏日山上这场猝不及防的暴雨。直到黑云散去,雨势渐歇,夏日山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一轮彩虹在日出后泛着霞光。
  果如诗上所说,慌忙冒雨急渡溪……雨势骤晴山又绿。
  暴雨停了。
  可暴雨又没停。
  它悬在人头顶,随时会掉下来。乌云死了,可暴雨仍在,它无法永远停下,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降下来,如涨潮的浪头,拖着人沉入水底。
  那是芸娘教会她的第一课。
  人无法阻止暴雨的落下,就像她无法阻止生命的消亡。
  “啪嗒——”一声。
  想得出神,手中笔不稳,落在纸上,便拖曳出一道刺眼墨痕。
  窗外残月朦胧,灯火流满屋子,纸上墨痕像朵漆黑伤疤,骤然刺疼人的眼睛。
  陆曈忽而感到有些烦闷。
  她抓起面前纸揉成一团,发泄般地扔向远处。
  纸团咕噜噜滚着,就着灯火,滚到了一双靴子跟前。
  有人弯腰捡起了地上的废纸,笑着开口:“它得罪你了?”
  陆曈身子一僵。
  她抬眸,就见裴云暎从门外走了进来。
  夜阑更深,灯火照人,青年脱去白日里的绯色公服,换了件月白暗花云纹玉锦春衫,灯烛下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陆曈定了定神:“你怎么来了?”
  这人进医官院几乎已如无人之境,陆曈也已经不再意外。倘若被人发现遭殃的也不是自己。也就随他去。
  裴云暎走到她对面桌前坐下,从怀中掏出一封纸笺:“白天你来殿帅府,落下药方了,特意给你送来。”
  陆曈一怔,见那纸笺确实是自己所失,大概是夹在医籍里,和那些禁卫们把脉时弄掉了。
  “多谢。”她收起纸笺。
  裴云暎点头,继续道::“顺便找你讨瓶下食丹。”
  陆曈一怔,随后蹙眉:“上回给大人那瓶吃完了么?”
  上回裴云暎来,说殿帅府的司犬脾胃不好,问陆曈讨了瓶下食丹。那一瓶下食丹不少,而今也没过多久。
  她提醒:“犬类不能吃太多下食丹。”
  裴云暎笑笑:“给段小宴的。”
  “……”
  她便不再多说,起身去药柜旁给裴云暎找下食丹。
  裴云暎靠着椅子,盯着她站在药柜前的背影看了会儿,突然开口:“你为什么怕狗?”
  指尖一颤,陆曈低头,继续拉开药屉,道:“我并未怕狗。”
  “那你为何拒绝段小宴的提议?”
  “裴大人,我说得很明白,我讨厌狗,所以拒绝。”
  “讨厌?”裴云暎勾了勾唇,“可你看起来脸都吓白了。”
  陆曈:“……”
  她从药屉里抽出下食丹,关好柜子,走到裴云暎跟前。
  春夜溶溶,幽窗半开,远远有林间惊鸟簌簌起飞的轻响,更有梨花花香隔着池水被风推到小院中来,衣袖也沾上芬芳。
  屋里桌角上,古铜驼灯里,银烛静静燃烧,柔色的光流满了整间屋子,在地上落下微晃的影。
  年轻人的眼眸也如盛京春日的凉夜,看似温柔,却泛着更深的冷清,意味不明地看着她。
  陆曈默然。
  这个人、这个人不如外表看起来明朗,像是能一眼看穿人所有伪装,洞悉人心底的秘密。
  所以,倒也没必要伪装了。
  “嗯,我很怕狗。”
  陆曈把下食丹的瓶子往裴云暎面前一顿,重新坐回桌前,才不咸不淡地开口:“因为小时候被一只狗咬过。”
  “那只狗很讨厌,像块狗皮膏药,对我穷追不舍,怎么也甩不掉。”
  裴云暎一怔。
  过了一会儿,他轻笑起来,叹道:“怎么夹枪带棒的。看来陆大夫今日心情很不好。”
  陆曈不欲与他继续这个话头,瞥一眼桌上的药瓶:“下食丹已经给裴大人了。”
  裴云暎拿起装药的瓷瓶,却没立刻走,只道:“听说你今日为我出头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陆曈不解:“什么?”
  他低头笑了一下,语气淡淡的:“白日在金显荣府上时,你不是替我多扎了他几针嘛。”
  陆曈先是怔住,随后恍然明白过来。
  白日里金显荣对裴云暎出言不逊了几句,她那时的确扎痛了他几针。
  但那是在金显荣府上的事。
  当时屋里除了自己,只有金显荣和他府上的下人……
  殿帅府……
  手段果然通天。
  一瞬间,有寒意自心头生起。
  她抬眸朝对面人看去,年轻人五官在灯色下俊秀柔和,那身月白锦袍衬得他清贵温和,可是仔细看去,轮廓却是精致凌厉的。
  兵器擅长伤人。
  一把锋利的刀,外表看起来再华丽,也掩盖不住危险的事实。
  裴云暎却像是没察觉到陆曈骤然生出的警惕,面上带了点笑,不甚在意地问:“陆大夫为何替我出头?”
  陆曈沉默。
  按理说,她与裴云暎非亲非故,纵然裴云暎暂时并不打算阻拦她的复仇,可陆曈待他总有些微妙的距离。这人身份很高,暗地里也不知在搞什么勾当,她自己的事尚且应付不过来,实在没有精力、也没有心思去做个路见不平的好心人。
  她也根本不是爱管闲事的性子。
  春夜清寒,月色羞怯,一阵晚风从窗外吹来,吹得被灯色笼罩的人影也起了一层淡淡的冷。
  陆曈紧了紧衣裳,许久,才开口道:“饭钱。”
  “饭钱?”
  陆曈点头,正视着对方的眼睛:“我刚进医官院时,吃了裴大人的荷花酥,裴大人没收银子。”
  “这个,就抵做饭钱。”
  她说得一本正经,好似在谈什么千万两的生意交易,却叫裴云暎微微愣了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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